耳畔,樂師的奏樂聲果然風格一變,變得鏗鏘有力,讓人心臟隨之砰砰跳起。激昂的樂聲中,長公主思緒飄蕩,隨著那樂聲,她仿佛置身很遠的地方。
她看到大漠荒煙,看到雪覆青山。年輕的長樂公主被內侍扶著下了馬車,黑色的鷹隼從天邊飛起,那一對青年男女言笑晏晏,回頭向她望來。郎君負手而立,姿調高慢,那女郎更熱情地拱手,相迎公主入涼州。
轉過臉來的青年男女,正是年輕時的原淮野,與金玉瑰。
長公主一驚,猛地從自己的噩夢中醒了過來。屋中的樂聲仍然不停,嘹亮的鼓點如同涼州那催著人心的戰鼓一般……長公主怒斥:“停!拉下去綁起來!誰讓奏這個的!還不如靡靡之音!”
侍女們立刻:“下去!都下去!”
眾人退下後,侍女來看公主,竟見公主目中含淚,熱意滾滾。長樂公主禁不住地難受,撐在玉榻上的手微微發抖。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再不是當年那位剛入涼州、被神仙眷侶吸引得舍不得移開眼的公主,原淮野也不是那位天縱奇才、傲慢倜儻的俊美將軍。而金玉瑰更是以決然的性情,以死結束了這一切……她深深厭惡自己的丈夫心裡永遠藏著另一個女人,可她無法勝過一個死了的人。
原淮野是不折不扣的混賬,他一麵來尚她,一麵又忘不了金玉瑰。她當日不該救他,不該見他那麼可憐,就想用婚姻將他撈出來,讓他活下去……
他也許死在當初的問罪中,大家都不用這般痛苦。
細密朱紅簾子後,花爍如星耀。
長樂長公主因舊事而情緒起伏,她臉上浮起陰霾色,她問起原淮野身在何處,下榻便要去尋人麻煩,以平自己的不平。侍女唏噓公主正是總這樣,才和駙馬鬨成如今這般模樣……侍女們正勸說著公主寬心,外頭傳來通報聲。
有衛士驚喜地報告:“殿下,公子墨要回來了!”
帳中的長樂公主大喜過望,登時忘記自己和駙馬的矛盾。蔣墨,是她在這段失敗的婚姻關係中,得到的唯一安慰。她什麼也沒有,但是她還有自己的兒子……長樂公主急聲:“墨兒到哪裡了?你進來回話。”
回話的衛士很難堪,進帳後湊在公主耳邊,如是如是地,將蔣墨送回來的話一說。長樂公主聞言一驚,又怒:“混賬東西!見天惦記著彆人的東西……”
雖這般罵著,卻到底要疼自己兒子。
長樂公主吩咐:“讓精兵出城,迎一迎他……不。”
她停頓了一下,說:“我親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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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舍中,衛士們包圍了院落中間。月明星稀之夜,院中立著的蔣墨,左右各架一把匕首,被張望若和關幼萱一左一右地綁架。師姐妹二人就是用這種方式,才走出了寢舍,走到了院中來。
但是到了院中,衛士們雖不敢動,卻包圍了他們,讓他們無法行動。
然而衛士們一出動,張望若帶來的等在外麵的師弟們也不用再偽裝。他們救人心切,和蔣墨的衛士們對上。但對方不敢動,他們這樣武力低弱的,也不想先曝其短。
而一直因張望若是男是女而恍惚的蔣墨,此時也回過了神,冷靜地意識到了如今情況。蔣墨冷然看著周圍人投鼠忌器的樣子,冷笑一聲,喝道:“都怕什麼?兩名小女子而已,就讓你們膽怯?都給我上!”
衛士們才一動,關幼萱按著蔣墨的匕首就向下一壓,她嬌聲高斥:“誰敢動!你們動了,你們公子命就不保!”
衛士為首的道:“小七夫人,我們郎君也是原家五郎。我們郎君好吃好喝地供著你,一根頭發絲都沒動你,你……”
張望若在旁睫毛輕輕顫一下,若有所思:一根頭發絲都沒碰過麼?
她看向蔣墨冷白俊極的側臉,心想:看來這小破孩還有良知,沒有真的扭曲到無可救藥。
蔣墨冷冰冰看來:“看我做什……嘶!”
張望若不像小淑女那般心軟,關幼萱隻用匕首下壓來威脅人,張望若手腕輕輕一動,手中匕首就割破了蔣墨白皙的脖頸,鮮血汩汩流下。張望若含笑:“諸位,再考慮考慮。放我們離去,如何?大家都是一家人,也不想鬨得太難看啊。”
衛士們已然猶豫,蔣墨卻麵容一扭,他好似看不到自己脖頸上的傷一般,失血讓他麵容更白,眼神更清而亮。他眼中執拗的光不滅,盯著衛士們:“都給我上!拿下她們兩個女的!”
關幼萱氣道:“五哥!你不要命了!我們會真的動手!”
蔣墨冷笑:“誰不是真的動手呢!給我上,誰敢不拚力,今日我但凡活下來,回頭都給你們治罪!”
他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孤注一擲的火焰,烏黑的碎發拂著他麵頰,發絲輕柔地貼上沾著血的匕首。匕首與他脖頸上的血還在滴滴答答地流,但蔣墨此時眼中的瘋,不遜色於原霽平日在戰場上的野。
本質上,他們是同一個父親。
張望若問關幼萱,低聲好奇:“他是一直這般瘋,還是最近才瘋了?”
關幼萱緊張握匕首,盯著四方撲來的衛士們。她跺腳:“師姐,你不要開玩笑了!我們打不過這些人啊!”
他們最大的倚仗,是拿捏著蔣墨的性命。可是如果蔣墨自己不在乎,這些衛士們也不必顧忌。關幼萱這些師姐師兄們,都是文人出身,頂多學一點兒防身術,哪裡能真的打得過這些衛士?
關幼萱是跟金姨學了半年武功,可她第一次和人動手,手心的汗流了一遍又一遍。
她惱怒咬唇,暗恨地瞪一眼蔣墨:她不能真的殺蔣墨,她承擔不了殺蔣墨的後果。可是這個人不能用來做人質的話,變得何其討厭、無用!
看場中開始打了起來,蔣墨注意到小淑女對自己的瞪視,他勾著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向關幼萱看來。他眼中波光瀲灩,還未將得意陰狠之色傳給關幼萱,他便被用力一拽,一個趔趄,被張望若拽到了身前。
前方衛士手中的劍掠來,張望若擋得七零八落、手忙腳亂。張望若乾脆直接用蔣墨來格擋,反讓對方慌張收手。
蔣墨被她抓住頭發,幾次拖拽,長發都被她薅掉不少。他被張望若用得格外狼狽,臉上都不小心被濺上了血。風流倜儻的公子墨,回來大魏後便沒有過這種待遇。他惱怒萬分:“張望若!我遲早殺了你!”
張望若笑:“閣下先將欠我的束交一交再說。何況老師有難,學生挺身而出。現在不正是你應該做的麼?”
可惜無論如何玩鬨,如何拿蔣墨當人質約束他人,張望若和關幼萱在中間拿著蔣墨,還足夠應付,但是他們的師兄弟們,卻被那群衛士拿下。眼見自己人不堪重用,越來越少,便是張望若,都生起一絲煩躁。
反是關幼萱眉目秀逸、神情平靜,她握著自己的匕首,小心不殺人,以自保為前提。
又一衛士看準時機,向那看著柔弱的關幼萱衝撞而去,想奪走女郎手中的匕首。關幼萱心中打鼓,腦中慌張回憶金姨教自己的,在對方氣息幾乎與自己貼麵上,小女郎眼眸鎮定地格擋迎上,與對方兵器交戈時,她身子一旋,退讓了散步,手腕翻轉之下,竟敲重了對方的衛士手腕。
關幼萱按照自己謹記的穴道敲下,匕首一揚,血珠子飛濺上她皎白的麵容,衛士慌張後退。
“打得好!”一聲少年清亮的喝聲,從院落門外傳來。
關幼萱聽這聲音耳熟,她心跳砰砰,驀地仰頭看去,見院落門被踏破,數十鐵蹄奔襲而來,黑壓壓的涼州精兵,迅速出現。馬蹄聲滾滾如雷,快速奔跑向四方圍住。交錯的馬蹄聲和人影,讓衛士們目不暇接,精神緊張。
待馬停下來時,胄甲武士們排開陣型,所有人便入了包圍圈。涼州騎兵凝立如死,給黑夜裹上懾人氣勢。馬眼如銅鈴,軍陣蓄勢待發,平日隻是聽人吹噓過的壓力,今夜讓這些衛士們實實感受到了――
上戰場的兵馬,和尋常的府宅衛士,是不一樣的。
涼州的騎兵,和尋常上戰場的兵馬,又格外不同。
這些騎兵的包圍,寒夜中黑沉沉的威懾力,原霽冰涼而漫不經心的目光,讓蔣墨呆立著,想到了很久以前聽人吹噓過的話――
涼州鐵騎,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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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鐵騎的神話,會在原霽手中複蘇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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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如墨,濃鬱潑灑。驛舍裡三層外三層,被包得如同粽子一般。
原霽背脊挺直地坐在馬背上,不看他們,他眼睛穿越人群,望向最裡麵的、臉上濺了幾滴血的關幼萱。他扮演著一個巍峨的“英雄救美”的角色,對如今場麵卻沒什麼興趣。
這般打鬥場,在原霽經曆過的所有戰爭中,簡單得不值一提。他毫不費力,就能將自己的妻子帶出。比起那些,他更想討好自己的妻子。
少年將軍威武挺立,目光幽邃,讚許地看著關幼萱,目中帶著三分柔情:“萱萱,打鬥不錯。到我這邊來吧,夫君護你!”
關幼萱抿唇,盯著他那威風凜凜的樣子。她兩排長長的黑睫毛掀起,眼皮輕輕一翻,轉過臉去鼓起腮,喉嚨裡,輕輕地“哼”了一聲。
在夜中清晰萬分。
蔣墨忍不住撲哧笑出聲,張望若眼裡也帶上笑。
原霽麵容微燙,遲疑:……他又被翻白眼了麼?
她不是小淑女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