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1 / 2)

“餘妹子煮了酸梅湯。”

若說記憶中最能解渴的食物,除了西瓜便是酸梅湯。刺激的酸在舌尖流淌,微微的帶出一點甜,光是想著就覺得口齒生津。

昭明在城裡的時候,隔壁的人家若是多做了酸梅湯,就要端一碗給他。

他自小乖巧懂事,不哭不能鬨安心聽人講古,最討老人家的喜歡,隔壁家的伯娘吃什麼都要給他留一點,這其中數她拿手的酸梅湯最好吃,就是夢裡都念念不忘。

小小的蓮子碗,恰好被兩隻小手捧著,裡麵半盞梅子紅色的酸梅湯,還不夠成人一口乾的,但孩子可以小心的一口一口抿著喝,讓那甜美的酸味在口腔裡環遊一圈又一圈,才舍得慢慢咽下去。

其實最涼的時候一口咽下去才是最美的,冰涼的感覺刺激得整個口腔都是一激靈,暑氣一下就從天靈蓋飛出去。但是放著略久一點,冰涼就沒有了,隻剩下酸。因為這湯是用井水放涼的,久了又被空氣同化得熱起來。

可昭明總舍不得一口喝掉,想要那酸酸的味道停留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他生母長得美豔,是個大家小姐,洗手作羹湯是很好聽,味道也就那樣,酸梅湯是不會做的。但是昭明愛吃,她偶爾便買一些回來,可惜買回來的,總是不那麼如意。

繼母不愛酸梅的味道,她也不愛酸梅湯,所以想要吃,就得等著隔壁的人家做。隔壁伯娘做得一手十分美味的酸梅湯,酸得恰到好處,甜得恰到好處,甜和酸交融成頂級味覺享受。

但自兩年前伯娘升級成婆婆,她家裡就再沒做過酸梅湯了——那媳婦也是繼母的黨羽,她們都不愛酸梅的味兒。少了人捧場,加上帶孩子忙,伯娘連酸梅湯也懶得做了。

昭明自己是不明白的,這世上居然還有可以拒絕在夏天喝酸梅湯的人。但這樣的人不但確實存在,還就生活在他的周圍。

後來每一年的夏季,西瓜還是能吃到,家裡花幾角錢也能買幾片,回家分一分,昭明也有幸嘗了兩口。酸梅湯卻沒有了。因它沒有了,就在記憶中成了彌足珍貴的存在。

沒想到在南方的鄉下,他又喝到了酸梅湯。

餘同誌拿出一罐烏梅,小小的青瓷大肚罐子,仔細地用油布封著,餘同誌從家鄉帶過來的,祖上傳下的法子秘製的。

旁的人拿了甘草、桂花等材料,昭明拿了山楂片,然後大家湊了幾角錢買了些老冰糖。雖然廚房還有些白糖,但據說做酸梅湯還得是冰糖最正宗,否則總是差了點。

餘同誌做的酸梅湯,酸甜,甘香,喝完餘味久久不散。哪怕不用井水鎮著都好喝,若是用沁涼的井水冰鎮了,那滋味就更是美到天上去。

連和知青們在一個田裡做工的村民都被吸引過來,用身上、田埂上的小水壺、破瓷碗蹭了一杯喝。他們也不白喝,白天喝了他們的酸梅湯,晚上就使自家孩子過來,送一把小蔥一塊生薑,東西不多,就是全了禮尚往來的樸素交際道理。

天氣最熱的時候,他們就坐在田邊樹蔭下麵,眯著眼睛喝著涼滋滋酸溜溜餘味甘甜的酸梅湯。這時候大家都是差不多的樣子,沒什麼形象的蹲著坐著,一褲腿的泥點,還有蠅蟲飛來飛去發出讓人煩躁的‘嗡嗡’聲。

大家就用草帽當扇子,驅趕飛蟲,也帶來些風。可是日頭太熱了,汗滴到地上一下就冒出煙變水蒸氣,所以吹來的風也是熱的。

但是因為嘴裡喝著酸梅湯,也就不覺得煩躁。

一個老知青喝著酸梅湯喝興起,隨口吟唱道,“底須曲水引流觴,暑到燕山自然涼。銅碗聲聲街裡喚,一甌冰水和梅湯。”

這曲調像是山歌,或者彆的小劇種,彆有風味。

他本來和昭明坐在一處,兩人已經喝了三四杯,壺裡已經空了。

昭明搖了搖水壺,還低下頭看了看,見確實沒有了,就把水壺放到一處,自己往後一倒,拿帽子蓋臉,準備中午小憩片刻,嘴裡則回道,“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複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那老知青就笑,“何須明朝?”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口琴吹起來。

邊上其他知青也笑起來,一邊還擊掌和著口琴的節奏。

村民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也不明白那些知青笑什麼,隻覺得他們傻,這麼熱的天,不好好閉嘴休息,又是唱又是吹口琴,簡直莫名其妙。

他們雖然坐在一處,在一塊土地上乘涼,吹著一道風,繞著一隻蚊蟲,但思想卻差著一條山脈。

若是刻薄的人,便要說一聲‘夏蟲何以語冰’了。

知青們雖沒有這樣說,卻也自覺的將自己和村民隔離開,相互不乾涉。

隻有極少數的幾個年輕人,還有著尚未被生活磨平的天真爛漫,思想像是天上的飛鳥水裡的遊魚一樣,他們眼睛發亮的看著知青們,臉上流露出羨慕來。

其中一個還對著他的同伴說,“他們這才叫生活呢,我們充其量就是活著。”

他的同伴不以為然,嗤笑了一聲,“活著有什麼不好,那群人,連個活都做不好,站起來那麼高,還沒一個孩子利落。就那點工分,要不是家裡接濟,隻怕都要活不下去。我們村裡的地本來也不夠多,他們還要來搶食,真不知這些人來了有什麼好處。”

“他們本來學得也不是種地啊,有本事,你和他們比學問?”少年有些不服氣。

還有幾個半大少年也加入他們的談話,“我也覺得挺好的,雖然沒聽懂他們說什麼,可是那感覺是不一樣的。就像是他們喝的酸梅湯,用了那麼多值錢的好玩意兒,就為了夏天喝一口涼湯,都說瞎折騰,可是我們嘗過了,不也很喜歡麼?”

“唉,我真想去城裡瞧瞧,是不是真的那麼好。為什麼從那裡過來的人,哪怕丫頭們都仰著頭,像是一群大白鵝,高傲得沒邊兒。”

“彆想了,連城裡人都得往我們鄉下跑,你還想去城裡?他們來了快五年,能回去的早回去了,和我們不一樣又怎麼樣?再高揚的腦袋,在咱們這片土地上也得低下來。他們的學問再好有什麼用?還不是得下鄉乾活?還不如我們乾得好呢。你看那兩個入贅到我們村的,整日什麼活都不乾,靠媳婦養著,還非要穿著白襯衫裝樣。如今我娘都用他們告誡我們呢,彆和知青一塊兒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