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時馬車裡兩人相偎,回程隻餘柔兒一人。
趙晉吩咐福喜送她回月牙胡同,她起身告退,他含笑和人說話,眼都未抬,看也沒看她。
回程漫長,才覺出月牙胡同距離襟江畔這樣遠。一個時辰前攜手同行,他擁她在懷,耳鬢廝磨,掌心熨帖,細細緩緩。
為著她一次不從,露了幾分真意,他便翻臉無情。白日裡書房榻上還親親熱熱,他抱著她一聲聲喊她“嬌嬌兒”,喊她“乖乖”,江畔瓊樓酒色浮光,他轉頭笑言她不過是為錢折腰,乃伎子一般之人。
柔兒適才覺著自己窘得臉發燙,出門見了風,心口像被豁開了一般,無儘的寒涼湧進去,隻覺淒然。
福喜請她上車時,神色頗憐憫,她不敢去瞧人家的臉色,車簾拋下,眼淚才洶洶地漫上來。
福喜這些事見得多了,四姨娘也好、香凝姑娘也罷,但凡身上有刺性子不馴的,沒多久也要變個模樣,在爺身邊小心服侍。這些女人或仗著容貌出眾,或憑著獨特的才情,獲了爺幾個笑臉,就以為情深意重,與眾不同。爺這人,最是多情,又最是無情。這陳姑娘一沒四姨娘的出身,二沒香凝的才貌,剛伺候沒幾天,不該這樣驕縱。
但福喜這些話,不好直言。無聲目送柔兒乘車走遠,搖頭折回明月樓去。
北風刮開簾幕,冰涼的風在車廂裡流轉,柔兒抹掉淚,對著快熄掉的炭盆想著未來。
趙晉買她來,是為能生個孩子。她如今卻想要他看重,想要他待她比那些樓子裡的女人好。
她通過這夜也瞧出來了,趙晉愛享樂,他喜歡紙醉金迷軟紅十丈,今朝有酒今朝醉,身邊美人換了一茬又一茬,能順他心意溫哄他的,他願給幾個笑臉。若不能順意知趣,要麼像香凝這般懂得賠小意認錯,要麼就像她這般,被遠遠遣回去,隻怕再不能回頭。
柔兒垂眼抹掉腮邊的淚,掀開車簾瞧向車後繁鬨的襟江。
她回不去水南鄉了,此時此地,她這一生的全部,就在這兒了。
酒酣耳熱,雪月姑娘一曲“**短”把宴會氣氛徹底推上燃點,香凝枕在趙晉腿上,用細細的嗓子軟言傾訴對他如何愛戀。
趙晉敞衣半倚般坐在榻上,眯眼瞧著廳心的歌舞,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對著香凝。福喜這時溜進來,小跑踱到趙晉身側,與他耳語幾句。
趙晉端坐不動,隻垂下眼輕輕一笑。
香凝離得近,隱約聽見福喜說“姑娘”“樓下等”幾個字句。
她何其聰慧,轉身攀到窗前,把紅木菱花窗推開來。
落雪了,細細碎碎的雪花無聲地染白了枝頭。
樓下繁鬨的街心,一個穿淺白鬥篷的姑娘像座雕塑,呆呆的在那站著。
香凝心下微酸,不敢出言譏諷,隻酸溜溜的道“趙爺,這冰天雪地裡人家姑娘這麼站著,若染上風寒,您不心疼啊?”
趙晉朝她笑笑,抬手將她身上碧藍短襦從肩頭推落。冰肌雪骨,佳人玉就,趙晉俯身,淺淺嗅了下她光潔的肩頭。
香凝回手勾住他脖子爬到他腿上,仰頭輕喚“趙爺,趙爺……”
福喜躬身等趙晉示下,彆開臉不敢多瞧香凝癡纏的模樣。半晌趙晉抬了抬手,曼道“她既願意等,且叫她等吧。”
福喜堆笑應下,快步走出廳,繞過回廊推窗瞧了眼下頭站著的柔兒,搖頭輕歎,這姑娘隻怕還不知,爺狠心起來,是個多無情的人。
雪籽簌簌落下,站得久了,涼氣從腳底一路朝上湧。
雙足早站得麻了,小腿打著哆嗦,已不聽使喚。
趕車的人都瞧不過去,勸柔兒不若進車裡暖和暖和。
她搖搖頭,抬眼望著明月樓精雕細琢的簷翼,倔強的等下去。
過了半個多時辰,福喜實在不忍,下來勸了回,“酒吃到這時候,多半要留宿在這了,難道姑娘要等到天明去?您且先回月牙胡同,等小人慢慢再勸著爺,哪天爺高興了,興許就瞧姑娘去了。今兒又是雪月又是香凝,一塊兒纏著定不許爺走,姑娘這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