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遲遲不至, 一夜飛雪,廊下結出晶瑩剔透的冰棱,連窗格上也凝了一層厚厚的冰霜。
一大早, 就聞見隔壁傳來的木魚聲。今兒是三姨娘忌日,大姨娘請示過太太,得到準許, 請寒靈寺幾個大師前來誦念往生經,超度三姨娘亡靈。
春娟挑簾進來,在爐前烤著凍得冰涼的手, 聽裡頭乳嬤說話兒, 她便縮頭溜了進去, “姨娘醒啦?隔院真是吵死人, 您是給吵醒的吧?”
四姨娘靠在床頭,就著乳嬤手裡的茶漱了口, 又接過冒著熱氣兒的杏仁茶端在手裡暖著掌心。她尚未梳妝, 長發披散, 襯著素白的臉,不似盛妝打扮時那般盛氣淩人,整個人氣質柔和許多。穿著素淡的霜白中衣, 袖口繡著幾朵玉蘭, 伸出柔白的指頭,唯有上頭一點鮮紅蔻丹奪目。
乳嬤瞥了眼春娟, 斥道:“越發沒規矩, 吃了那麼大教訓,還不長記性, 聲音小點兒, 仔細叫人聽了去, 報到爺跟前,又是一通排揎。”
春娟縮了縮腦袋,扁著嘴道:“這不是沒外人兒麼?”
上回二姨娘在禮品裡頭下毒,連累了四姨娘,院子裡一半人給攆了,換了批新的,連太太的乳母秦嬤嬤都給發賣了,如今趙家後院人人自危。
四姨娘冷笑了聲,“嬤嬤,你也不必小心成這樣,咱們說什麼了?怎麼,如今連話也說不得?宮裡頭皇帝老兒也沒堵了所有人的嘴吧?”
乳嬤歎道:“姨娘也彆大意,今兒這日子,您按說也該去致個意,叫大姨娘搶了先,官人要念大姨娘的好,您吃虧就吃虧在性子太傲,若肯像大姨娘一般的低個頭,官人如今最愛的定還是您,哪會至於到今兒這步。”
乳嬤心疼不已,眼瞧著自家姑娘從受寵到被冷落,正是好年華時候,蹉跎了這些日子,將來豈不越發淒涼?
四姨娘抿了口杏仁茶,蹙眉道:“嬤嬤替我再加點糖來,不夠甜呢。”
轉眼瞥向春娟,“把我那件銀紅狐狸毛鬥篷取出來,今兒襯著雪,正適宜出去賞梅。”
春娟“哎”了聲,又道:“姨娘,咱們不去大姨娘院兒裡?”
“去什麼?老三死的時候,我都還沒進門兒,我跟她有什麼情分?我做這賢惠姿態給誰看去?”四姨娘穿鞋下地,坐到妝台前,“他如今閨女也有了,什麼都齊全,在外頭另安個家,這趙府早就是個空殼子了,我就如庫房裡落了灰的玉淨瓶,不管原來多好看,如今也是毫無用處,就不必獻這殷勤去了。”
四姨娘抬手抿了抿頭發,眼睛盯著妝奩裡一溜寶石釵子,指著其中一個道:“戴這個鎏金多寶的。”
乳嬤端了新的杏仁茶來,“姨娘,這日子穿戴這麼豔,不合適。如今可不能輕舉妄動,爺的心思那麼深,誰也瞧不出來是怎麼個打算呢,太太要抱養外頭那孩子都沒成,保不齊是那姓陳的吹了枕頭風,將來要是真弄個兩頭大,您的處境就更艱難了,您還是,還是注意著些,暫彆惹了爺不快吧。”
四姨娘聞言笑了出來,“怎麼,趙晉還能抬個平妻不成?你當他傻呢?二姨娘出身好,與他情分又深,你瞧瞧二姨娘抹了脖子,他蹙個眉沒有?不照樣外頭該喝酒喝酒,該狎妓狎妓?這人哪有心,他不論寵誰,都是一時新鮮,等他有新人兒了,如今再怎麼寵這位,還不是翻臉不認人?你們擎等著瞧好了。”
乳嬤歎了口氣,“依姨娘說,爺待人,便從沒真意?那太太呢,太太娘家這個樣子,爺這麼幫扶抬舉,難道也是為了貪鮮?老奴瞧不是,爺是個有心人,平時做出那些無所謂的樣子,不過是給外頭人瞧的。姨娘但凡肯在他身上用用心,能走進爺心裡,也不是不能夠。過去您們多恩愛啊,難道那些日子都是假的?”
“行了。”四姨娘不耐煩地揮揮手,接過春娟捧過來的披風披在肩頭,“不管真心假意,我不想猜了。等摘幾枝梅花回來,街市也該開了,待會兒還得去吉祥樓裁衣裳去呢。”
木魚聲遠遠傳到上院,盧氏正在早課,聞聲蹙緊了眉頭,“喜鵲,去把門窗都關了。”
她並不在意有沒有賢名。也從沒打算做個賢妻。
趙家後院一向是亂的,幾個姨娘隻要不惹到她頭上來,她也懶得理會。什麼吃醋爭寵,這種事絕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去給一個故去的姨娘做祭,這種事更不在她本分範疇。
侍婢轉身閉了窗,如今盧氏身邊沒了秦嬤嬤,下人也都換過一遭,底下人覺得趙晉不像以前一樣在意太太,漸漸也敢躲懶敷衍,更沒人會替她著想,提點些什麼。
故而趙晉回來時,盧氏這邊根本沒收到風聲。
趙晉甚少踏足大姨娘的院子,這處從前住著兩個人,東廂房是大姨娘的,西廂房撥給了三姨娘。二姨娘身份高些,從一進門就單獨一個院兒住著。
從前他來瞧三姨娘時,總能瞧見窗口處露出大姨娘那張老實木訥的臉。他有些不喜,大姨娘給他當通房前,是被他母親安插在他身邊監視他的人,瞧了幾本書,去了哪些地方,見了什麼人,她一一如實回稟給趙老太太。他覺得透不過氣,也不喜歡有人監視自己。所以不管大姨娘怎麼賢惠懂事,他都無法提起興致。
他垂首步入院中,肩頭儘是雪。大姨娘原跪在地上禱祝著什麼,似是有所感知,抬起臉來就瞧見了趙晉。
她欣喜地起身迎上來,替他拂去肩頭的雪片,“爺來得正巧,大師們剛誦完了往生經,正要燒點紙錢。”
旁邊堆著金紙紮成的元寶,還有幾件大姨娘親手繡的衣裳。
趙晉想到每個佳節,總是她出麵給大夥兒張羅做衣裳、做鞋襪,不論哪一個過壽,她都會悉心準備,奉上自己親手繡的東西。事關於他,她更是細心。跟二姨娘獻殷情不一樣,她不大往他身邊湊,便是做了什麼也通常由他身邊的人代為送過來,似乎也知道自己爭寵無望,所以從來也不奢望他來她院子,隻是偶爾能瞧他一眼,她就已十分的心滿意足。
趙晉想溫聲道句“辛苦”,可轉瞬他想到了柔兒。
也是這樣溫柔體貼,細致周到,伺候他伺候的格外好。可終究一切都是假的,是因他這個身份,這個地位,她們沒彆的辦法,隻能曲意逢迎。
他負著手,肅容沒有說話。
大姨娘微愕,沒想到碰了個軟釘子,她自嘲地笑笑,不再殷勤地跟他說話,轉身回到適才跪著的地方,捧著紙錢投進火爐中,“小公子,三妹,沒什麼能為你們做的,唯這一點思念遙寄與你們,我們沒忘了你們,官人更忘不了。你們被人戕害,官人已經揪出凶手替你們報了仇,願你們在天之靈保佑官人,護他身體康健、一世無憂。”
趙晉在旁聽著,女人溫軟熨帖的話語,伴著比丘尼們誦經的唱聲,這樣真摯神聖的氛圍裡,他卻瞧著那漫天的飛雪出了神。沒人知道他想什麼,他也不會與人傾訴。
他是個目標明確,知道自己要什麼的人,有些事不需說出來給人理解,也不想費儘唇舌去證明什麼。
法事結束後,趙晉去了上院。
廊下幾個小丫頭正在翻花繩,笑著打趣著,聲音壓得很低,偶然泄露了一兩聲出來,少女聲音清脆,悅耳極了。給這院子也添了幾星生機。
門窗緊閉,屋裡卻靜得很。
他步上台階,小丫頭連忙丟下手裡的東西,如臨大敵一般垂頭迎上來,幾人齊齊屈膝,趙晉擺手,製止了他們的請安。他撩簾步入,想去西邊書房取一樣東西。原沒想打攪盧氏的清修,等他邁入,卻發覺盧氏就坐在西書房裡。
兩人都有一瞬怔,盧氏手裡捧著個錦盒,一失手,登時打翻在裙上。
泛黃的紙頁,散落的珠子,這些東西很眼熟。
曾經趙晉十分在意,在意這東西背後的人,在意自己的女人念著彆的男人。
可這一瞬,不知為何,他卻為著盧氏少見的慌亂而覺得可笑。甚至他果然笑了出來。
盧氏有多高傲,他是知道的。成婚多年,她都不屑於給他個笑臉,不管他做的再多,也永遠軟化不了她鐵硬的心腸。奇怪的是,對著另一個男人,她卻是另一番模樣。
她為他哭,為他悔,為他當年的無所作為找儘借口,不需他解釋半句,她直覺他定是無辜定是好意。
她直到今日,也沒有忘了那人。
似是知道他會不高興,她慌亂了。不是害怕他對她如何懲罰,是怕他會奪走這些東西,讓她最後的一點慰藉也失去。
她愛護那人給她的每一許,不值錢的珠釵,水頭實在不怎麼樣的鐲子,也有好東西,他見過一套赤金冰種翡翠頭麵,是那人許過她最好的一件禮。抄家那日,他獨自在她閨房轉了一會兒,在她妝奩盒子裡找見這套被她小心保存的東西。他是想替她保住此物的,可窗外有人喚他名字,他轉過身,失手將那盒子碰落。翡翠太脆弱,在地上砸個粉碎。
他能為她護住的,隻有這些不值錢的東西。
瞧她如此愛惜,他就知道,哪怕那人送的一根頭發絲,對她來說也是無價寶。
此刻她的慌亂和故作淡定,讓他覺得諷刺極了。
他笑了下,一步步驅前,她僵在椅中,眼睜睜瞧他靠近自己。
他伸出手,寶藍銀雲紋袖口輕輕刮過她鬢角。
她僵得動不了,閉緊眼,咬住了嘴唇。
身側那條堅實的手臂卻沒有停留。
他很快抽身退開,手裡握著一冊毛邊的舊書。
想象中的觸碰甚至親吻並沒降臨,盧氏緩緩睜開眼,訝異地望著他。
趙晉朝她揚了揚手裡的卷冊,示意他適才隻是拿書而已。
她秀美的臉上少見地泛起一團紅。
半是羞臊,半是氣惱。
這樣的神色,多年沒在她臉上瞧見過。她還年輕,若是嫁了喜歡的人,許也會是個靈動而可愛的模樣吧?
可惜,她沒彆的路走。她隻能嫁給他。也注定她這輩子不會再快樂。
趙晉沒有停留,他握著書卷,緩步踱了出去。
盧氏舒了口氣,整個人跌在椅子裡。
適才他湊過來那一瞬,她手裡的盒子徹底打翻了,此刻繡花鞋底踏著兩顆珍珠,她撐著扶手站起身,那珠子登時被踏成粉,她垂頭望見,忙蹲身去拾。
碎掉了。
拾不起了。
像她心裡的那個人一樣。
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可她為什麼,就是忍不住想他呢?這些年,他過的怎麼樣,娶妻生子了嗎?他那樣出色的人,該早就在朝中有所建樹,成了聖上的左膀右臂吧?
而她做了商□□,她配不上他,永遠永遠,都配不上了。
柔兒這幾日昏昏沉沉,那晚在地上跪得久了,穿得單薄,著了寒,此時裹著厚被躺在帳子裡,金鳳命小廚房熬了薑湯,柔兒坐起身,抱著碗一口氣都飲儘了。
“安安睡著了?怎麼這麼久沒聽見她聲音。”
金鳳將碗放在桌上,俯身過來替她掖了掖被角,“適才小小姐在玩呢,剛睡著,您才歇了小半刻,彆惦記小小姐了,您還發著熱,需要多休息。”
柔兒點點頭,她頭疼,也很疲倦。透過垂幔瞧了眼外頭,窗戶閉得很嚴,什麼也瞧不見,屋裡燈色很暗,她不由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金鳳道:“快到亥時了,您睡吧,多半今兒爺不過來了。”金鳳話音剛落,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上回兩人齟齬,至今還未和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