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兒苦笑了一下,抬眼睨了睨金鳳,“你覺得,我應該心裡盼著他來,是不是?”
金鳳不好答這話,姑娘身份擺在這,按理她該勸勸,可話到唇邊,瞧見柔兒那張平靜的臉,她就知道,勸什麼都沒用。這姑娘並不是個容易發脾氣的人,可一旦她泄露了情緒,定然就是已到了崩潰邊緣,情緒實在按捺不住,才會露出真意。
表麵越是溫和的人,一旦決定了什麼,越是不容易勸。
她隻是個下人,左右不了主子的人生。
金鳳訕笑,“也不是,就是……就是有點不習慣。自打小小姐出世,官人一直陪著您,大夥兒都瞧得出,官人他是真心待您好。不過您有您的難處和考量,金鳳知道,您比爺還不容易。金鳳不該提這個,叫您心裡不痛快了,對不住,姑娘,您歇歇吧,這些日子您辛苦了,生產受了那麼大的罪,我聽福喜複述那些,都心疼的不行。您得好好的,養好身子,將來……”
她話沒說完,見柔兒垂下頭,麵上浮過一抹失意。她本想說,養好了身子,將來再替爺添個小子,可話到唇邊,再也說不出來。姑娘這個樣子,怎麼像是……當真是沒想過以後的。
這一認知令金鳳倍感震驚。她生怕柔兒說出更絕情的話,她連忙擠了個笑容出來,“瞧我,囉嗦了這麼多,實在聒噪,擾了您清淨了,您再睡會兒,我出去,陪著小姐去。有什麼需要,您喊一聲,我就在外頭。”
柔兒點點頭,沒跟她多說什麼。
她心裡明白,任誰都會覺得是她不識好歹。
她自己也知道,她實在沒資格說出這樣的話來。
可是……
金鳳從外閉住門,她側過身,麵對著床裡。
她很冷,雖然屋中炭火燃的很旺,可她已經習慣了那個懷抱,那雙臂膀。
這些日子,他不可謂不體貼,不可謂不溫柔。
她心裡很亂。
她知道自己現在不能走。可話已出口,覆水難收。
就這麼僵持下去,最終他們會走上什麼樣的結局?
他會抱走安安,將她遺棄在此,一如她所恐懼的那樣嗎?
他會將她帶往那個後院,和大姨娘四姨娘一般老死在裡頭,終身再也不能得見天日,會嗎?
即便如此,她也想,至少有一回,說出自己心中所想。
她是個活生生的人,是個有感受,有知覺的人啊。
她不是石頭。
她在水南鄉長大,家境清貧,一無所有。有個天神一般降臨在她頭上的男人,用一筆她從來不敢奢望的數目救她於水火。其實從一開始,不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耄耋老人也好,猥瑣流氓也罷,因念著這份深恩,她都必然會傾儘一切去報答。
月牙胡同初相見,她隻瞧了一眼,就為他光芒震懾。
他好看,體麵,精致,原是她這輩子都無法高攀的人。
雖然他嫌棄她,但那時,她其實心裡是盼著,能夠和他一起的。哪怕他初相識,就說了那麼難聽的話,把她自尊傷得體無完膚。那時她並不怨懟,她努力學著如何行禮,如何答話,她想站在他身邊,想變得有資格做他的女人。
街頭相遇,他攜著旁人的手。天陰微雨,他像一束光,落在她眼底。她看見那麼精致的一個美人,那一瞬間是什麼心情呢?不是吃醋,她哪裡有資格吃醋。她羨慕,羨慕的不得了。也終於明白,為什麼他會嫌棄她。
她就如一隻毫無亮色的雀鳥,旁人天生就有鮮亮多彩的羽毛。她卻飛也飛不起,隻能陷在泥沼裡,仰望旁人遨遊天際。
可那個晚上,他來到她屋前。
他將她擁在炕上,吻了她。
那是她這輩子,頭一回和一個男人,這樣近這樣親密。
她偷眼瞧他的表情,他很沉醉,很認真。長長的睫毛,白皙如玉的麵龐,修長乾淨的手,他那樣熱情,一點也不像初見那般冷漠。
她心怦怦跳,許是在那瞬,她心裡就已經刻下了他的影子,周身每一寸都寫上了他的姓名。
一個單純的女孩子,抱著濃濃的感激,羞澀的,試著打開心扉,讓他毫無攔阻的走進來,走進她的生活,走進她的生命,走進她的心。
他們有了最親密的關係。他自此成了她最親密的人。
他對她笑,待她好,逗她,哄她,走路也要牽著她的手,每一個晚上,相擁入眠,她枕著他的手臂,常常在午夜夢回時瞧著他的臉發呆。
她知道這是自己此生第一個,也是唯一的男人。她知道她這一生,都將與他同度。她滿心歡喜,一無所求,隻要留在他身邊,就夠了。
可是那個滴水成冰的夜裡,因她小小的執拗,他笑說她收錢與人睡覺,他那雙不帶一絲感情的眸子,叫她愣住許久,她滿腔的熱情,所有的企盼,一瞬被現實打碎,潰不成軍。
她剛剛萌芽,尚未開花結果的感情,就在那一瞬枯萎。
是在那晚,她第一次萌生了想離開的念頭。
如果注定這個人不會與她長相廝守,如果注定這個人,一輩子都不會真心待她……
如果早就看見了結局,如果一切根本就固定在某一條可以想象的軌跡……
這一生,注定無望。
離開,也許才能保住最後一點自尊,才能保住自己這顆心,不要沒底線的陷下去……
柔兒蜷縮成一團,緊緊抱住自己,眼淚忍不住了,無聲的打濕了枕衾。
她從來都不敢說,她喜歡那個人。
從來不敢吐露,自己是怎麼從歡喜到心碎。
後來的每一天,都是虛情假意的做戲。她假裝歡喜,假裝無所謂,假裝乖巧,假裝不論他怎樣她都甘之如飴。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很自私。她很貪心。
她要的很多,貪圖很多。
恨他嗎?
她回首瞧自己走過的這一路,連恨的理由都沒有。
對一個買來的人,他給的柔情足夠多,足夠滿了。
是她自己妄動了感情,怪不得任何人。
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會如此痛苦。
每一天,每一刻,瞧著他那張臉,那雙眼睛,躺在他懷中,聽他溫言說著逗她的話,每一瞬都是煎熬,每一瞬都是折磨。
她在心底告訴自己,他不愛你,且永遠不會愛你。
再後來,出現了那位崔四爺。
再後來,已經傷無可傷,就在一次次絕境中,她忽然釋然了。
此刻,她問自己,還會想他,盼他,喜歡他嗎?
在經曆了那麼多苦楚之後,她想善待自己,不再奢想任何不屬於她的東西了。
經曆過生產之苦,好容易撿了條命,她想好好活著,帶大了安安,旁的,一概不再想了。
夜未央,襟江畔,燈火闌珊。
歌樂聲漸漸熄止,偶然傳出一聲嬌啼,是哪家剛賣了初|夜的雛|妓。
趙晉大醉,被人架到一間房裡休息。
樓下滴滴答答的馬蹄聲,很輕。
馬上的人,著深色冠服,瞧補子圖紋,是正五品文臣,風塵仆仆,頗有倦色,引著一隊人馬,悄聲從街頭穿過。
新任府尹關丙琛翹首以盼,在衙門街前已候了許久。
蔣天歌因霸占民女,私吞薑無極家財,放火燒倉毀了貢品,以及草菅人命為官不廉,早已下獄治罪,新任府尹接手浙州衙門,方一月有餘。
此刻他抄手仰頭瞧著東邊方向,待瞧見一點火光,聽見了馬蹄聲響,他立即露出笑容,大步迎了上去,“周大人,下官恭候多時了,內堂備了薄酒,特特給您接風,您請進。”
周大人勒住韁繩,點點頭算回了禮,“關大人,叫你準備的東西,可準備好了?鎮遠侯剛在京城下了獄,上頭可說了,要把他所有走狗一網打儘,不可有任何的漏網之魚。本官受皇命前來浙州,可不是為了吃您這頓飯的,要事在前,耽擱不得,咱們,還是辦正事要緊。”
關炳琛抱拳道:“是,是,大人說的是。行轅已備好,就在衙門前街,東西下官已命人送過去了,走,下官這就帶您瞧瞧去。”
周大人點頭,手一揮,招呼身後的官兵跟緊。
關炳琛親替他牽馬,含笑回轉頭,低聲道:“大人,前兒接著您的密信,下官可嚇了一跳。鎮遠侯聞侯爺在朝中一向說得上話,這,怎麼說倒就倒了呢?”
周大人冷哼一聲,斥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他背後小動作那麼多,自以為行事周密?彈劾他的折子天天有,皇上念著舊日他祖上的功勞,念著舊年的情分,一直留中不發,多次提點,希望他回歸正路,他怎麼做的?結黨營私排除異己,把持朝政狼子野心,愧對皇上信任。蓄奴三千,數目快比宮裡太監宮女還多了,你說他是想乾什麼?”
關炳琛搖頭道:“真沒想到,鎮遠侯竟做了這麼多惡事。說來慚愧,下官這些年一直遠放蜀地,對朝廷諸事,所知甚少。這回多賴大人與興安侯的提拔,將我調到浙州來,這份恩情,下官沒齒難忘。所以收到了大人的密信後,下官一點不敢輕忽,派人嚴密徹查,把這些年浙州幾位商人跟鎮遠侯之間的交易摸排了一番,托賴大人洪福,竟真給下官查出了些東西。下官頭回瞧見,當真嚇了一跳,這些人怎麼敢這麼大膽,做出這樣的事,欺瞞皇上,禍害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