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了巷口,停車下馬,關炳琛引著周大人,一路朝院中去。
行轅布置得素雅不失富麗,繞過影壁,來到穿堂,關炳琛請周大人入座,拍拍手掌,令道:“帶上來。”
幾個衙役應聲從後頭走出來,押著一個蓄著八字胡的男人,將他按跪在周大人麵前,關炳琛道:“大人,這位原是趙氏家中產業、青山樓的二管事吳維。”
介紹完畢,關炳琛沉聲喝道:“吳維,把你前番招認之事,向大人複述一遍,敢有隱瞞,重刑伺候。”
說的吳維哆嗦了一下,顯然是受過刑吃過苦頭,知道厲害的。
他伏地道:“青天老爺,小人不敢隱瞞。小人本是青山樓二管事,因犯了東家忌諱,被攆了出來。後來四處無著,無奈下,隻得在城裡做些零活賺點力氣錢,可是城中那些地痞不……”
他說到這兒,周大人不耐地蹙了蹙眉,關炳琛道:“休要說些廢話,隻把趙晉做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兒說說。”
吳維點頭:“哎,哎,小人失言,大人勿怪,勿怪。”他撓頭想了想,被關炳琛一瞪,連忙兩手撐地又跪下去,不敢抬眼,“天隆十七年,那是個冬天,那年小人奉命押送一批貨到南方,半途被人劫了車,東西全沒了。回來後,原以為趙爺必怪罪,可他一個字兒沒說。後來就聽說,南邊那些民間義軍,不、不,是民間亂黨,原本躲在鷹嘴澗,就快撐不住了,突然得援,掙到一批口糧。小人回頭一想,當時丟貨之處,可不就是鷹嘴澗?這事頭回發生,小人不敢叫準,直到次年夏天,忽然有位梁先生來鋪子裡,說是趙官人的遠房親戚,要找他談事。當時小人在算賬,偷偷抬頭瞧了一眼,哪知就瞧見那人左臉上有塊疤,那疤小人記得,那年鷹嘴澗被劫,就是這人帶的頭。小人著意注意著此人動向,發覺他一連好幾個晚上都跟那趙官人在一處,避開旁人不知密謀些什麼事兒。沒幾天,這梁先生去了,回頭就聽人傳開,說還是那隊人馬,受鄉紳支援了五萬兩銀子,擴充隊伍,還整備了新甲和鐵劍,等小人再瞧賬本發覺賬上沒了這五萬兩,前後這麼一聯係,登時嚇得臉都綠了。”
周大人擱下茶杯,茶盞碰著桌麵,發出一聲輕響。吳維就如被嚇著了一般,整個人都跟著一哆嗦,關炳琛喝道:“你接著說。”
吳維縮了縮腦袋,續道:“不止這一樁,姓趙的做的缺德事兒特彆多。他後院原有個三姨娘淩氏,是人家府上的少奶奶,因死了丈夫,無依無靠,趙晉瞧上了人家,仗著有錢有勢,將人強納成妾,待娶到家裡,卻百般虐待,直至虐死了那婆娘。前番又逼死二姨娘雲氏,後院諸多仆從,毀在他手底下的不知凡幾。此人所犯人命,隻怕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惡霸一方,人人瞧見了他都要繞著走,浙州地界上,這趙晉隻手遮天,連過去的蔣天歌大人也要瞧他臉色。每年從青山樓賬上走的,不少筆錢都是為了賄賂官宦,各方打點,手眼通天,浙州一半商行在他名下,擠兌的小店家鋪頭不知死了多少個。”
他快速說完這些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抬起眼怯怯望著關炳琛,堆著笑道:“大人,小人所知之事,一切都說了,小人發誓,小人所言無半句假話,大人若是不信儘可到青山樓查賬。青山樓名上是個酒樓,其實就是趙晉跟他那些走卒議事的窩點,大人一查便知。”
周大人沉吟片刻,換了個姿勢在椅上坐了,“趙晉為富一方,生意人,求個財罷了,商人重利,相助民間亂黨,於他有甚好處?且你這隻是一麵之詞,你被趙晉攆出青山樓,失了過去的好日子,心中不忿,意圖報複,也不是不可能。”
關炳琛笑道:“大人英明,正為一家之言不可儘信,因此下官又從旁處得了其他人證。帶上來!”
從人押著個婆子上前,那吳維一瞧婆子的臉,驚聲道:“秦嬤嬤?”
周大人抬了抬指頭:“認識的?”
吳維點頭:“認識,趙家上下誰不認識這位?這可是趙家大太太身邊最體麵的婆子,原來趙家後院庫房鑰匙,就握在她手裡。”
秦嬤嬤亦受了刑,臉上尚算乾淨,她是被拖上來的,雙腳蹚在地上,一點力氣沒有,應是腿斷了,一被衙役拋下,就整個人都撲倒在地上,跪都跪不起。
周大人用袖角掩住唇,蹙眉道:“這婆子年紀這麼大了,用了這麼重的刑,她是犯了何罪?”
關炳琛嘿嘿笑了聲,“大人有所不知,這婆子嘴嚴的很,小人自打捉了她回來,用儘法子都撬不開她嘴,對趙晉極是忠心。巧就巧在,下官後院一個小妾見過此人,您不若猜猜,這婆子什麼來曆?”
周大人目光探究地掃視著秦嬤嬤,這婆子跟旁的仆役不同,受了這麼重的刑,拖上來仍一聲不吭。麵容肅然,雖爬不起來,仍儘力維持著體麵。像是個有些身份的人。
關炳琛也不敢真賣關子,俯下身來貼在周大人耳畔笑道:“大人可記得兩江總督盧劍鋒?當年齊王謀逆一事,他因失察之罪被關禁,後來又從他家中搜出了與齊王往來的密信,皇上震怒,下令抄家。當時負責抄家的,正是鎮遠侯,趙晉彼時蟾宮折桂,初入仕途,被鎮遠侯招募,做其走狗。”
周大人記得這事,當年盧劍鋒身死獄中,其夫人隨之自刎,被鎮遠侯蓋章定論,說是畏罪自儘。後來盧氏一門男丁抄斬,女眷沒入奴籍,此事已過去多年,今日舊事重提,難道……
關炳琛瞧他眸色,就知他已猜到了什麼,麵上笑容愈加深,得意地道:“不瞞大人,下官那小妾原是盧劍鋒麾下一小吏之女,她父親因受盧家連累,丟了官職,十多年前,她有幸見過那盧氏小姐乘轎經過總督衙門,當時隨在轎旁的,正是這位嬤嬤。”
周大人眉頭深鎖,手掌握著下巴,不解地道:“你的意思是……?”
關炳琛笑道:“正是。當年趙晉在京,觀政六部,雖無實職,但風光正濃,前途無量,突然謫回鄉裡,棄仕從商,大人請想,若無緣故,豈會如此?”
他頓了頓又道:“且,如此人物成婚,竟未有人見過新娘,八年來其妻深居簡出,城中各家宴席,從不參與,大人您瞧,這裡頭是不是處處透著奇怪?更令人吃驚的是,依趙家下人所講,他妻房姓盧,加上下官妾侍對著婆子的指證,前後聯係,下官可斷定,這趙家大太太,就是當年那盧劍鋒的嫡女盧大小姐。”
“趙家雖素來家底殷實,可與那些京中巨富相較,總是差些火候。當年抄家盧氏和齊王府,記錄在冊的數額攏共有多少,與實際是否有出入?大人在京,其中底細,定比下官知道得清楚。若是當真把此事掀出來,隻怕牽連甚廣,下官官職低微,不敢私自定奪,還需請大人拿個主意。”
周大人意識到事態多嚴峻了,盧氏後人竟活在這世上,若此事捅出去,隻怕真能憑借趙晉這個把柄定罪鎮遠侯。他遠道來此,不想收獲如此豐厚。
他自己亦不敢胡亂拿主意,站起身來,在座前開始踱步。
他在沉思,關炳琛不敢打攪。叫人將秦嬤嬤與吳維拖下去,恭恭敬敬候著周大人開口。
雪花無聲飄落,細細碎碎的雪沫子,輕柔落在人肩頭鬢邊。
這個春天來得太遲,冬雪不肯遠去。有些地方的莊稼已經被冰凍壞了,前幾年才經過一回大澇,如今又是寒災,多個地方的百姓衣食無著,無奈落草為寇,或是參與了“義軍”。
朝綱不穩,民不聊生,這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趙晉睡了小半時辰,就醒了來。小伎子纏上來,柔聲喚他,“趙大爺,您可冷落了柒柒半晚了,總算舍得醒了嗎?”
他這一覺睡得並不踏實,許多雜念紛紛亂亂入夢,這也是為何他不常留宿在明月樓,寧可借著午夜乘車的片刻時辰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