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麵麵相覷, 顯然一時沒想到趙晉是誰,福喜上前抱著拳道:“對不住,我家主人是趙氏錢莊的東家。”
“哦。”那人想起來了, “是睿王爺麾下那位, 鏟除鎮遠侯的細作?”
對方顯然不買趙晉麵子, 話說的有點難聽。
福喜堆笑道:“耽擱了官爺們的事兒, 對不住得很。”他上前遞銀子, 笑道,“請官爺吃個茶,不成敬意。我家家仆沒管教好, 回去定會重罰,您高抬貴手, 彆跟他一般計較。”
那人睨了眼福喜遞過來的錢袋子, 不屑地冷笑道:“可不敢收趙先生的銀子,無功不受祿。既是一場誤會,罷了,這廝你們領回去, 自行管教。趙先生也是在官場上混過的, 想必知道輕重,更多的廢話, 鄙人就不多說了。”
他冷眼瞥了瞥趙晉, 意思很明確, 希望今晚發生的一切, 趙晉約束好下人不要多言。是警示,也是威脅。
福喜堆笑道:“是是是, 我們會定管教好下人。”
那侍衛回身要走, 孔哲急道:“慢、慢著!你們抓了秀秀, 趙爺,秀秀在他們抬著的轎子裡!”
福喜氣得恨不得打他個大耳刮子,命人將他按住,跟侍衛賠不是。
那侍衛冷笑,“趙先生身邊跟著這麼個蠢貨,可夠掉價兒的。”
福喜低聲道:“是,您慢走,對不住,今兒真是對不住得很,改日家主上門兒,再親自向貴主人賠不是,敢問……”
對方輕蔑一笑,回身揚聲命抬起轎子繼續朝前走。
車裡秀秀掙紮著,大聲呼喚“阿哲”,才喊了兩聲,不知對方用了什麼法子,她忽然整個人一軟,重新暈了過去。
孔哲目眥欲裂,連滾帶爬地衝到趙晉車前,“趙爺,姐姐,秀秀就在車裡,您們怎麼不救她?您們若是怕惹不起那些人,我自己去!”
他本不是個衝動無禮的孩子,實在是心上人走失令他大為不安,且秀秀就在他眼前被人重新帶走,如此大的衝擊要他如何接受?
柔兒知道趙晉必然是有難處,不然何苦兜這些圈子,她想勸孔哲稍安勿躁,想跟趙晉致個歉,知道自己這回定然給他惹了大亂子。
趙晉沒給她機會,掀簾吩咐道:“福喜,備一份禮,送到興安侯府。”
福喜怔了下,“爺,適才那幾個,是興安侯的人?”
趙晉點頭:“興安侯行武出身,身邊跟著的,多是一塊兒在戰場上打過仗的。那幾個不是尋常侍衛。”
孔哲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也不敢想象。興安侯?這是他人生裡,遙不可及的存在。
他張著嘴,怔了怔,柔兒朝他招招手,道:“阿哲,你彆衝動,聽趙爺安排,不可自作主張。”
道理孔哲懂,可是秀秀被人帶走,過了今晚,隻怕她的清白……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是事關他心上人一輩子的大事,他豈能不著急。
“趙爺,您有辦法的對不對,我不能眼睜睜瞧著秀秀就這樣被帶走,我不能啊,趙爺,咱們不能今晚去嗎?咱們不能追上去嗎?要是秀秀出了事,我也沒臉活在這世上了,趙爺,她是我的命,她是我的命啊!”
孔哲哭喊著跪下去,要給趙晉叩首。
福喜把他拎起來,沒好氣地道:“你這是逼著爺為你們跟興安侯對著乾?孔公子,你要知道,您心上人已經失蹤兩天了,她的清白隻怕已經不在了,您得有這個心理準備。你到底是要她清白的死,還是要她忍耐地活,您自己想清楚吧。”
福喜將他丟在一旁,不再理會他。
孔哲抱著自己,他痛楚地思索著福喜的話。清白的死,其實也未必有清白,現在追上去,他和秀秀都活不成,那些人他惹不起,鬥不過。
忍耐的活,就要舍出秀秀,等那些人氣消了,趙晉送禮上門好言說和,看能不能求得結果。
他要怎麼忍耐,怎麼等下去啊。
秀秀被人劫持著,她該有多害怕啊。他想去陪著她,想陪著她……
難道這世上就沒有王法了嗎?
難道就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了嗎?
放下車簾,馬車緩慢的走在道上。
趙晉道:“今天此事撞破,隻怕那轎子裡的姑娘,活不成。”
柔兒睜大了眼睛,訝然望著他,趙晉揉著眉心,道:“青樓老鴇出麵給侯府送人,本是小事一樁,可姑娘來曆不乾淨,捅出去,難免落個拐帶良家女子的名聲。這種事兒,明顯也不是頭一樁,這姑娘更不是頭一份兒,為保風聲不漏,隻能滅口。”
他見柔兒眸中駭然慌亂,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所以我才不叫福喜走漏風聲,還把陸晨拖下水,想的是暗暗找尋,找著了人在哪兒,再想彆的法子把人換出來。你那朋友的弟弟,也是太單純了些。”
柔兒心裡回味著他的話,越想越害怕,這麼說,秀秀活不成了?那孔哲,那他……“會連累您,連累的很厲害,對不對?”
趙晉笑了下,“算不得什麼連累,是我自個兒願意幫忙的,再說,事關你,我豈能不管?不論你心裡多提防避諱我,在我這兒,你不是外人。從來都不是。”
他聲音低柔,手掌落在她背上,輕輕拍撫著。
柔兒咬著唇,心裡好生難受。她沒想到,事情竟然鬨的這麼大,鬨到一個什麼侯爺這裡,這是個多可怕的名字。
趙晉他再有能耐,也隻是個商人啊,他背後的勢力,會願意為他出頭,為他得罪一個侯爺嗎?
他出手護她,誰又能護著他呢?
柔兒道:“您彆管了,您若是現在抽身,來得及嗎?您就說不認識,不認識孔哲,不認識洪姑娘,說搞錯了,您跟那些人說說好話,您彆插手了,我不想讓您有危險。都怪我,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總給您添麻煩,我真是……”
她說著,嗓子都哽咽起來。
趙晉傾身過來,抬手撐住她身後的車壁,將她圈在自己懷抱裡,不敢著實抱上去,可距離也足夠曖昧。
“傻子。”他另一手刮了她的臉蛋,“這會子抽身,已遲了,你彆太擔心。我叫人跟著了,我會儘力一試,你的願望,我都願意替你實現,我知道,你不想那個姑娘死。旁的我不怕,就怕讓你失望,怕你哭。柔柔……”
他聲音低啞,啟唇艱澀地道:“我在這世上二十餘載,盼我倒黴的人多,盼我好的人少。我就算死,大多數人也隻會拍手稱快,說我活該。我確實不是個好人……”
“不是……”她搖頭,“您是好人,您是個頂好的人。您救過我,現在又為了救洪姑娘,把自己弄到這種為難的境地。您彆這樣說,我心裡好難受,我……我好難受……”
“彆哭啊。”他抬指抹去她腮邊的淚,“你這樣,我會心疼的。我做這些,心思不單純,你知道的。我是為了哄你,為了讓你高興,為了咱們能多說說話,……你彆哭,沒事兒……”
柔兒點頭,她抬手抹掉要流下來的眼淚,“對不起,我知道說一萬遍對不起也沒用,我這個人,又固執又麻煩,您其實不用為了我,這樣為難自己,我也不是多好的人,不值得您這樣,若是真要把您卷進這麼大的麻煩裡,我寧可您對我狠心些,寧可您還像從前那麼高高在上冷冰冰的,我不想連累您,真的不想連累您……”
“沒什麼連累的。我自己願意。柔柔,等這件事了了,咱們……”
話音未落,無數尖厲的破空之聲劃破黑夜。
福喜大叫“小心”,拔出劍來飛躍而起,將對準馬車射來的一根羽箭斬成兩半。
自然有人沒那麼幸運,車夫中了一箭,馬匹失控發狂。
馬車衝向箭雨,千鈞一發之際,趙晉抱著柔兒衝出車廂,滾落在道旁。
柔兒想到適才趙晉所言,心裡全是那兩個字,滅口!
不僅要滅秀秀的口,連趙晉也不放過。
那些大人物,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譽,什麼狠手都能下。
她被趙晉抱著,不知滾了多少圈。他用手護著她的後腦,令她免於受傷。
他護著她,這回她並沒懷有身孕。
他要救她,救的是她這個人。
動作停下來,他們停在了道旁的草叢裡。
福喜從袖中射出了一根煙火,在半空璀璨的炸開。
片刻,四麵八方湧來無數人,打頭的人一身赤紅,騎著雪白駿馬。
是個女人,嫻熟地跳下馬背,朝趙晉走過來。
她目光落在趙晉手上。他死死摟著個瘦弱的婦人。
“郡主,驚動您了。”
趙晉牽唇笑了下,扶著柔兒站起身。
清宜打量著趙晉,“我剛好在左近,聽見響箭,就知道是你。有沒有受傷?你這是惹到誰了?”
趙晉苦笑搖頭。清宜偏過頭打量著柔兒,“這是?”
“是我女人。”他淡淡地說。
柔兒抿唇,沒有解釋。
清宜多瞧了她兩眼,嗤笑,“都說文藻換口味了,我還不信,看來,傳言不虛。”
趙晉笑笑沒有答話。
片刻,有人上來回話,“羽箭是尋常鐵箭,沒留印跡。去追查的人找到了發箭的地點,人已經都撤走了,沒抓著活口。”
清宜看著趙晉:“知道是誰嗎?”
趙晉歎了聲,“興安侯府。”
清宜訝然,她沉默了。
三更天。這一晚格外漫長。柔兒在車中已經等了有小半時辰,此時馬車停在睿王府前門大街之外,趙晉進去許久,一直沒有出來。
“糊塗!”睿王穿著寢衣,身上披著濃紫色織金蟒袍,他重重拍向桌案,斥道,“多方拉攏興安侯尚不成,你倒好,上趕著去得罪他。”
清宜笑道:“也不是全無收獲啊,咱們這些年,想尋興安侯的錯處都沒有,這不就有了?依我說,文藻不但沒有錯,反而有功。表哥您頭疼興安侯的勢力也不是一兩日了,既不能為己所用,何不順勢把他除了?拐帶民女雖不是個頂大的罪,可這事既然落在他頭上,聖上心裡自然會生個疙瘩。追查下去,隻怕這裡頭的事不會少,追根溯源,總能把他罪狀列個幾篇。我就說嘛,這世上哪有完人?”
“憑著這點錯處就想把他這麼多年的勢力鏟除?彆說此事他定然有法子推乾淨,就是推不乾淨,他索性認了,去聖上跟前一跪,回憶回憶當年戰場上那些辛苦,聖上能怎麼樣?為了區區幾條賤命,把個能臣除了?”
趙晉一直沒說話,這會兒才開了口,“自是不能。如若,加上他走卒,章星海的罪狀呢?欺男霸女,壟斷鹽市,買官賣官,私泄試題,暗通內廷……聖上興許不在意臣子們偶然犯個小錯,可若是,這‘忠臣能臣’的手,伸到聖上枕邊兒……”
“趙晉,你在胡說什麼?”睿王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趙晉含笑抿了口茶,緩緩抬眼,“王爺有所不知,早在數年前,趙某就在章星海身邊安插了眼線。”
“興安侯身邊能人太多,不大容易下手。所幸章星海這人有個癖好容易利用,薑無極那種小卒,都能靠舅子和章星海那點事謀得那麼多的好處,我為什麼不能?”
清宜道:“文藻,這麼說,你手上有證據?”
趙晉站起身來,朝睿王行了一禮,“要替王爺做事,自是要處處仔細。王爺說得不錯,一時半會兒,隻怕鬥不倒興安侯,也著實沒必要。此番不需硬碰硬,王爺更不必插手,會有人去替趙某求情,平了此亂,火保準燒不到王爺身上,更不會壞了王爺大事,您還請放心。”
他朝清宜抱拳,“今晚勞動郡主出手,過意不去,來日趙晉請宴,再謝郡主大恩。”
“趙晉告退。”
他退出去,閉合了室門。
睿王臉色陰沉,抬手將茶盞摜到地上,“混賬!自作主張,自以為是,遲早連累本王!”
清宜臉色不大好,她勉強擠出一抹笑,上前輕輕攬住睿王的腰,“表哥,您彆生氣啦。文藻蟄伏多年,為您的大業,立下了汗馬功勞。他這些年能挺過來,不就是因著他小心仔細才沒露了馬腳?前些年鎮遠侯一家獨大,興安侯不顯山露水,沒人在意他,咱們都把這麼個人忽略了,哪會想到鎮遠侯一死,他躥了上來?文藻未雨綢繆,早在他身邊安插了棋子,對您來說,是有助益的啊。您難道還不相信他的能力嗎?”
睿王默了半晌,抬手撫了撫清宜的肩,“清宜,我不是不信他,隻是,他不做官,不肯留京,我這心裡……你是不是,還喜歡他?我聽說昨兒晚上,他夫人盧氏沒了,我做主,叫他娶你可好?他娶了你,才真正算咱們的自己人呢,在外飄蕩的風箏,總得把線攥在自己手裡,才能保證他不飄走啊。”
清宜勾住他脖子,媚聲笑道:“彆啊……好不容易熬死了我那相公,總得讓我快活幾年,成了婚,清宜哪還能這麼自在出入您府裡……趙文藻是俊,可比他俊的少年郎,多了去啦,人家還沒玩夠呢,表哥,您就這麼舍得清宜啊……”
睿王把她抱坐在桌案上,摟著她笑道:“不舍得。可誰叫我們清宜對男人有法子呢?你想勾|搭他,還不容易?我可不喜歡,自己的狗,藏著我不知道的骨頭……”
清宜咯咯直笑。若是仔細瞧,便能看出那笑意未達眼底。她甚至有些哀傷。
但他們說過什麼,計劃些什麼,對趙晉來說,不重要了。
趙晉走到車前,柔柔立時撩簾站了起來。
他跨上車,坐在她對麵。“先送你回去?想必待會就有消息了,到時候再派人……”
“您的手在流血。”
他剛才護著她滾下車,手墊在她腦後,現在流血的就是那隻手。
她蹲跪下來,掏出帕子替他抹拭血汙。
趙晉沉默下來,沉默地望著她。
她的動作很輕、很小心,用茶水洇濕帕子一角,一點點抹掉汙漬和乾涸的血跡。然後用帕子乾燥的部分束住傷口,打個結包紮好。
她正要起身,他的手掌翻過來,落在她發頂。
“嚇壞了吧?”
他輕柔地道。
“彆怕。有我在,不會讓你受傷。”
她眼睛澀得厲害。任他的手落在自己鬢邊,沒有避開。
他過的日子,就是這樣嗎?
發生危險的時候,他的反應非常迅速。她從來沒見過福喜拔劍的樣子,她甚至不知他們是隨身帶著劍的。
這是個怎樣的世界。
他活在什麼樣的環境裡。
她以為他無所不能,原來不是。
他要麵對那麼多的危險,那麼可怕的局麵。
他的手從她鬢邊滑到她臉頰。
“你會不會覺得我卑鄙下流?這個時候,明知你是不得已,可還是想要趁機,對你做點什麼,或是……說些讓你不安的話。”
柔兒仰起頭,困惑地望著他。
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啊。為什麼要對她好?在發生過許多事後,她發覺自己根本不曾了解過他。
過往的那些苦楚,能忘了嗎?
他的好,是真的嗎?
“柔柔……”他抬起她的下巴,一點一點伏低下來。
嘴唇,就在咫尺。
呼吸,已經開始交纏。
黎明時分,在這顛簸不止的車中。
柔兒閉上眼,眼淚順著臉龐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