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並落下的,還有他的唇。
輕輕的,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吻。
碰了一下,立即分開。
“爺……”
柔兒嗓子酸澀極了,哽咽地喊他。
“嗯。”他回應,呼吸斷斷續續的,很輕。想再靠近。
“我害怕。”她說。
一個人太久了,她已經記不清,多久不曾向人吐露自己的軟弱。
軟弱是不能示人的。她需以強大,以堅韌,以固執,來撐住自己那可憐的自尊。
她要很努力的生活,努力的經營,努力為自己掙個活命的根本。
她想要靠自己,不想再被人買來賣去。
她想被人瞧得起,至少要被曾經看不起她的他瞧得起。
她害怕陷進去,害怕重回那不由自主的命運中,害怕一廂情願,害怕受傷,害怕愛上,她害怕的太多,她根本邁不出前進的那一步。
她垂下頭,搖著頭,不應他的親近。
趙晉按住她的肩膀,喊她的名字,“柔柔,我不逼你,不逼你……你彆怕,慢慢來,你彆躲著我,慢慢來……”
他的聲音很溫柔,嗓音磁性悅耳。她當初跟他時,還是個懵懂的小姑娘。他在她耳畔說幾句調笑的話,就讓她癱軟掉了,什麼都不能思考。
她長大了,在變得成熟。她有自己的想法,不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
所以她變得不好哄,不容易騙。
趙晉抑住呼吸,平息著劇烈的湧動。
福喜小跑上前,隔簾道:“爺,人找著了!幸好章大人去得及時。還有口氣兒,送到客棧救治著呢。”
柔兒掀簾道:“你說的是秀秀?”
福喜點頭:“正是,陸官人帶著人去接的,送到客棧了,陳姑娘要去看看?”
柔兒點頭,自然要去的。
福喜道:“爺這回可出了大力了,得罪了興安侯,又給睿王爺責怪,爺以後可怎麼辦,成了這些人家的眼中釘,還差點被滅了口,就為了個不認識的姑娘。”
柔兒臉上一熱,沒敢回頭去瞧趙晉。
“廢話這麼多。”趙晉嗤笑,“走吧,咱們也去看看。”
客棧外停著陸晨的車。
趙晉和柔兒下了馬,並肩走上樓。
屋裡陣陣哭聲,還有呼痛聲。
孔哲立在門前,呆呆的望著眼前緊閉的門。他臉色慘白,不知在想什麼。
陸晨朝趙晉走過來,嘿笑:“這倆人有意思。姑娘肚子裡揣了男人的種,這公子不是經手人。”
把秀秀抱回來的時候,她就剩一口氣兒了,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似鬼,裙子上大灘的血跡,瞧來觸目驚心。
孔哲跪在她床邊,求郎中快救救她。一診脈,郎中卻說她有孕三月,孔哲像被人打了個悶棍,整個人都傻了。
此刻他失魂落魄的站在那,眼睛裡沒有焦距,連身邊的人在說什麼也聽不清。
柔兒不確定兩人是不是偷跑出來的,抑或有什麼隱情。她能做的隻是儘量照顧照顧他們,至於旁的,她不好多插手。
此刻孔哲是什麼心情,她大抵能猜到。他愛慘了秀秀,一路上忍耐她的壞脾氣,為了救她給趙晉下跪跟興安侯府的侍衛拚命,到頭來……
屋裡傳來一聲虛弱而壓抑的痛呼聲。
孔哲攥著拳,把額頭貼在門上。
他還是心疼,還是心疼秀秀,心疼她受的傷受的苦。
郎中退出來,擦擦頭上的汗,道:“吃了藥,已經起反映了,大約一個時辰,就能流乾淨。要是大出血,趕緊叫人來找我,得施止血針。至於旁的傷勢,也挺重,不留疤是不可能的,哎,造孽啊。”
一個姑娘家,受了這麼重的傷,也不知是怎麼給人虐待的。不過他不敢多說,收了診金就離開了。
“阿哲,我好疼,阿哲救救我……”秀秀在哭,哭的讓人心疼。
孔哲捏著拳頭,在她一聲聲的痛呼中落下淚來。那是他愛著的女孩子,為了她,他連姐姐和母親都拋下了,他怎麼可能對她的呼救沒有任何感覺?
他推開門衝進去,跪在她床邊握住她的手,“秀秀,我在這兒。”
秀秀滿頭是汗滿臉是淚,“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阿哲,救救它!我不能沒它的,我不能,我還得用它,還得用它,讓程鬱娶我,我得嫁給他,我得嫁給他呀。”
她昏昏沉沉,胡言亂語。可她每個字,都像一把利劍,紮在孔哲心上。
剛才有一瞬間,他甚至在為她開脫,也許她不知情,也許她也是被人蒙騙,或是被人強迫……
程鬱,這個名字,他知道。
白馬書院的夫子,教過他填詞的。
是他……秀秀和他?
這一刻,孔哲什麼都明白了。
程鬱短暫的在清溪教過幾個月書,秀秀那時總來書院找她哥哥洪長貴,還會帶上自己做的糕點湯水,請書院的師生們吃。
她還會對他笑,說要向他請教學問。
原來她的目標是程鬱,原來他們所有人都是她接近程鬱的棋子。
原來他當了這麼久的傻子。
“阿哲,救我……”
她一聲聲的,還在喊他的名字。
孔哲忽然甩開她的手,站起身來。
他轉頭衝出了門外。
柔兒擔心他想不開,連忙追上去。
陸晨對趙晉一笑,“現在的年輕人,都玩這麼大嗎?”
趙晉抱臂靠在牆上,他有點累。
柔兒根本追不上孔哲。她生產後體虛,一直沒調養好。何況孔哲是個年輕男人,本就比女人有氣力。
柔兒跑不動了,在後喊著孔哲的名字。
他一路奔到一片樹林,站定住揮拳朝樹上打去。
一拳又一拳,鮮血淋漓。
他覺不出痛,因為心太痛了,手上的傷根本不及心痛萬一。
他打累了,一點點滑坐在地上。
秀秀失蹤兩日,他兩日都沒有睡。
身體早就疲倦極了,此刻連意誌也被徹底擊潰。
他捶著草地,放聲大哭。
柔兒等待了一會兒,等他哭得快沒力氣了,才緩步走上前。
“阿哲,你姐姐要是看見你這幅樣子,她得多心疼,你想過嗎?”
“她為了你,日夜不休給人做繡活,賺了錢,自己一點都不敢花,她為了你都能舍了自個兒的命,你要是不愛惜自己,她得多難受啊?她怎麼活啊?你乖,你彆這樣待自己。秀秀年紀小,被人蒙騙也是有的,有什麼事,慢慢說開,你起來吧,回去休息,好不好呀?”
“陳柔姐,你彆管我了,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我娘說要給我說親,我不願意,我想等她,我隻喜歡她。哪知道,當晚她就來找我,問我敢不敢跟她私奔。我本是不敢的,她說她看錯我了,若是我不陪她,她就自個兒一個人走。我哪能啊?我哪能讓她一個人?我什麼都不要了,前途、功名,連書都賣了,我隻想和她在一起,到頭來,原來她是利用我,讓我陪著她,當使喚奴才,當護衛,當跑腿的!我去買包子,是她支開我,她想偷偷走掉去找程鬱。她沒想過我會有多著急,多擔心,她根本不在乎,是因為我傻,是我沒用!她這樣愚弄我,把我耍的團團轉,為什麼,為什麼我還是會心疼,還是想她啊 ?陳柔姐,你知道這種滋味嗎?真相就在眼前,你明知道,不應該,可是這心……這心裡就是放不下,割舍不了,我好恨自己呀。我實在太沒用了。”
他捂著臉,哭得像隻受傷的獸。
柔兒心裡難受,替他難受。
十六七的年紀,太容易喜歡上一個人,太容易幻想愉悅能長久,感情可以一生一世。
慢慢長大才會懂,人生本來就沒什麼永遠不變的存在。人會變,想法會變,一切都會變。
但不親自經曆過,就無法體會,她沒有再勸什麼,言語都蒼白,隻有心痛是真實的。她默默立在側旁,靜靜的陪著他。
等他哭完,等他徹底的宣泄。
幾步之外,趙晉抱臂靠在樹上。柔兒察覺到背後那束目光,並沒有回頭去望。
她知道他在。
他想守護她。
秀秀睜開眼,茫然望著這間陌生的居室。
門口有人在說話。
“……待會兒她醒了,多半會餓,你備些軟糯易消食的東西,在爐上溫著。再多備些熱水,姑娘家愛潔,定要洗一洗的。”
這把嗓音,有些熟悉。但秀秀一時想不起這是誰。
片刻,門被推開,一隻皂色銀線紋靴子跨過門檻邁入。
秀秀歪過頭看去,立時強撐著要起。“陸公子?”
陸晨溫文一笑,“洪姑娘,吵著你了?郎中說,擔心你發高熱,要我每半個時辰來試試額溫。”
他說著,靠近帳邊,按住她的肩膀輕聲道:“彆起來了,這會子不是多禮的時候。來,我瞧瞧燙不燙,你彆多心,我這是出於關心,不是為了占你便宜。”
說得她越發不好意思。
陸晨的手溫溫熱熱的,貼在她額頭上,另一手試了試他自己的額溫,“還好還好。”他收回手,笑道,“沒發熱,姑娘底子厚實,身體強健。”
秀秀待要動作,小肚子牽扯著絲絲縷縷的疼起來。她紅著眼睛,虛弱地道:“陸公子,我怎麼了?”
陸晨歎了聲,“你剛醒,先彆管這個,我叫人給你備了吃的,立馬就端過來了,餓了吧?”
秀秀覺得窩心,萍水相逢,他這樣的人物,待她這樣好。她點點頭,小聲說:“謝謝。”
姑娘不鬨彆扭不發脾氣的時候,當真像隻惹人疼愛的小奶貓。
模樣也出眾,不然鴇母哪敢獻給興安侯府?
陸晨有點可惜,瞥一眼她的肚子,隻可惜,給人破了身子,還揣過崽子。這樣的女人,他是不會要的。
孔哲在樓下洗了臉,才磨磨蹭蹭地上了樓。
見柔兒一臉擔心地瞧著自己,他苦笑道:“陳柔姐,我知道你擔心我。我沒事兒,想通了。秀秀她才十五,自己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程鬱不負責任,這事怪不得她,她是我帶來的,我得保證把她平平安安送到程府,或是安安全全帶回清溪,至於其他,我暫時不會再想了。”
他倒是個有責任心的樸實孩子,秀秀這樣利用他,真不應該。
孔哲推開門兒,就看見陸晨坐在椅上跟秀秀說笑。
虛弱的姑娘一臉紅暈,被逗得眼底都漫上了春光。
孔哲怔了下,他忽然覺得眼前的女孩好陌生。
他從來沒見過秀秀在自己麵前這樣嬌羞順從的樣子。
孔哲心裡的苦澀,漫上唇邊。但此刻,他再難受又能如何,她會在意嗎?
“阿哲?”秀秀發覺了他,扶著床沿半坐起來,“你去哪兒了?”
她甚至有點怪他。
孔哲牽唇一笑,上前斟了杯茶,“秀秀,你嘴唇都乾裂開了,喝杯水吧。”
他比陸晨細心,比誰都要待她更好。
秀秀垮下臉,不高興地道:“為什麼麻煩人家陸公子,我醒來後,身邊隻有陸公子一個,你是不是也膩煩我了?想一個人出去躲清淨?”
陸晨見火燒到自己身上,笑著站起身,“你們聊、你們聊。”
屋裡靜下來,孔哲差點就想開口說“對不起”,可他對上秀秀的臉,他又想起了她對自己的欺騙和利用。
他垂頭接過她喝完的茶放到一邊,疏淡地道:“你餓了嗎,我去拿吃的來。”
秀秀眼發紅,委屈的要哭,她受了這麼重的傷,他怎麼一點都心疼不著急?
柔兒適時推門進來,見孔哲悶悶的站在那兒,她心裡有點生秀秀的氣,從感情上來說,因為孔繡娘這層關係,她對孔哲更親近,而且這件事的確是秀秀做的太過分了。她端著藥上前,柔聲道:“秀秀,你剛剛小產,還是躺下蓋著被,彆著涼了,來,趁熱把藥吃了,身子才能恢複的快。”
秀秀震驚地睜大了眼睛,她望著柔兒,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這一路她都瞞得很好,孔哲一點都沒懷疑,怎麼可以在孔哲麵前,說出她的秘密?
且……她看向孔哲,他低著頭,拳頭攥在袖子裡,側身立在茶桌前,沒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也沒有轉過臉看她。
昨夜孩子流失掉時,她是迷糊的,不清醒的。
這一瞬記憶回籠,她後知後覺自己早就露了餡。
怪不得孔哲這樣冷淡,而她適才還……還依舊撒嬌發脾氣,想拿捏他。
天旋地轉,秀秀眼前一黑,整個世界瞬時崩塌。
孔哲咬著牙道:“吃藥吧,等你好些,我送你去程家,找程鬱那混蛋算賬。”
柔兒退出來,門前,福喜在等待著她。
“姑娘,爺說這幾天,怕您這邊不太平,撥了人手,在樓下護衛著,您要是察覺有什麼不妥,”他遞上一隻盒子,“這裡頭是特製的響箭,危急時刻發出去,爺就能知道您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