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彆了陳興一家, 趙宅內外沉靜下來。
柔兒在前堂,將府中下人都聚在一塊兒,過問他們的意願。
“如有想要離開的, 可在梅蕊那裡登記名字取走身契, 去杏枝那邊領十兩銀子安家費。”金鳳立在柔兒身側,揚聲向眾人道,“大夥兒也知道,如今鎮上勢頭不太好,浙州府城門都破了, 馬上就輪到清溪,太太不忍心大夥兒都困在這兒, 如果有想要外出逃命的,或是自個兒另有安排的,不用有負擔,都可領了銀子離去。”
眾人麵麵相覷, 氣壓極低,外頭時勢亂, 府裡也早就流言四起,柔兒不想把所有人都困在這兒,明天會發生什麼,誰也說不好,不能因為她一個人身體狀況不允許外出, 就把所有人都留下陪她一同冒險。
“大夥兒不用怕,太太是誠心誠意為大夥兒考慮的,想走的在我這兒記個名兒, 領了身契就能離開, 絕不事後追究。”梅蕊揚了揚手裡厚厚一遝文書。不少人都開始意動, 小聲地討論起來。
“要不走吧,誰家裡沒個老娘老爹?正是需要主心骨的時候,得回去啊。”
“我是趙家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趙府討生活,出去了,我能乾嘛呀?我投奔誰去?留在這兒好歹有官人罩著,外頭那些蟊賊不敢跟官人造次的。”
“……你真是死腦筋!都什麼時候了,連縣官都給摘了帽子殺頭了,官府算個屁,起義軍現在是最大的,官人再有本事,奈何對方人多勢眾,城門都給破了,還破不了一個小小宅門?我不管,我走!我走定了!”說著,這人就跨步而出,走到梅蕊麵前,蘸了印泥,把手印按到梅蕊遞過來的紙上。
梅蕊道:“好,王三有記了名,可以領身契、領銀子走了。去兩個人,幫他收拾東西,自個兒的衣裳用具都能帶,鋪蓋也帶著。屬於趙家的東西不能帶走。”
王三有得意地朝同伴揮了揮手,領了銀子大步朝外去了。
金鳳道:“還有誰要走的,勞駕速度快些,太太有孕在身,不能坐太久的。”
話音剛落,就又有幾個人遲疑上前,其中一個正是安安房裡的嬤嬤,她跪下來哭道:“太太見諒,不是我狼心狗肺不願伺候太太小姐,實在太過擔心家裡頭,我那死鬼去的早,家裡就剩下老娘和寡女……”
柔兒瞧著不忍,啞聲道:“你起來吧,拖家帶口不容易,杏枝,把銀子給她。回去後尋個可靠的去處藏起來,保護好自個兒和孩子。去吧,彆哭了,沒事兒的。”
嬤嬤抹掉眼淚,拿了錢又行了禮退出來。
片刻,屋裡去了大半的人。柔兒道:“你們怎麼還不過來?”
有個年小的丫頭噗通一聲跪下來,“太太,彩雀沒家了,趙府就是彩雀的家,您彆攆彩雀走,彩雀給您當牛做馬報答您。”
柔兒忍俊不禁,忙叫人扶她起來,“說的什麼話?無家可歸的,儘可留下來,等這一關過了,往後我再好好犒勞大家。”
其餘幾十個也跪下來,誠懇地道:“我等願意留下侍奉官人太太,求太太收容。”
金鳳笑道:“都起來吧,你們這樣忠心,官人和太太都會記著的。”
回到上院,柔兒把貼身伺候的幾個也叫到近前,“現在該問問你們的意思了。金鳳不小了,梅蕊也及笄了,按說,這個年歲都該放出去嫁人了,是我自私,想多留你們兩年幫幫我……”
“太太莫說這個,我們都是誠心願意服侍您……”
柔兒擺擺手,打斷他們,“你們聽我說,如今外頭的情況你們也知道,眼看起義軍要打進來了,到時候隻怕頭一個拿咱們趙家開刀。”臨縣就是這樣,義軍為了立威和服眾,先挑有名的鄉紳富戶劫掠一番,把掠奪過來的錢財分給百姓們,以求擁戴。
“你們留下來無疑是跟著我們冒險。我自己走不得,不想再帶累你們……”
金鳳跪下來,鏗然道:“太太說的是什麼話?好好的時候我們不能走,現在出了事,就更不能了。”
梅蕊點頭附和:“正是,不管誰要走,我是不走的。我還指望將來太太做主替我擇門婚事,風風光光嫁出去,叫人家羨慕我有個好主子。”
“就是,太太,您不能攆我們,嬤嬤們走了仨,太太屋裡人手本來就不夠,我們豈能在這個時候離開?再說,離開了趙家,我們去哪兒?誰還能比咱們官人有本事?”
主仆幾個抱在一塊兒,哭了一回,笑了一回,柔兒身邊近身伺候的,一個都沒走。
人員定好後,柔兒重新分配了各房伺候的人手。每個人固定職責固定服侍範圍,無論門上守衛的還是房裡伺候的,離開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前一定要有交接,確定每處都不落空,都有人看顧。
外院趙晉也耳提麵命了一番,尤其是護院,人手增加了一倍,每天加緊巡邏。
安置好一切,接下來的日子,就是靜待外頭的風波過去。
上院好像並沒受到絲毫影響,趙晉剛步入院中,就聽見屋裡傳來一陣笑聲。連他也被那笑聲感染,腳步放緩,朝門前守著的小丫頭比個手勢,無聲地邁進屋中。
侍婢們圍在炕前,正拍著手讚揚安安,“大小姐說得真好,再說一句,再說一句啊。”
柔兒也一臉歡欣地望著女兒,眸子裡漾著湖波,格外清澈。
比起前幾日的慌亂不安,她如今看起來格外沉靜。
她不是個容易自苦的人。
一旦下定決心,就不會再自尋煩惱,會用儘一切力量去把自己選好的路走好。
梅蕊發覺了趙晉,忙喊了聲“爺”,幾個侍婢明顯有些拘謹,紛紛轉過來行禮。
趙晉緩步走過來,笑道:“什麼事兒這麼高興?”
金鳳抿嘴道:“大小姐剛說了個完整的句子。說得又清楚又好聽。”
安安原本隻會說些斷斷續續的詞句,好些字還念不輕,突然能說很清楚的長句子,明顯是個很大的進步。趙晉自然高興,安安的任何事對他來說都是大事,他走上前,把炕上坐著的小團子抱起來,“說給爹爹聽聽?”
安安眼睛彎彎的,笑著摟住他脖子。
“剛說了什麼?”趙晉側過頭去問柔兒。
“阿娘、阿娘和安安、綴漂釀。”
一句奶聲奶氣的話,說得趙晉驚喜不已。
“是了。”他笑著把孩子舉高,“我們安安和阿娘最漂亮。”
金鳳等人都忍不住笑,隻是在趙晉跟前不敢笑出聲,見一家三口坐在炕上和和美美,金鳳朝幾人打個眼色,悄聲退下來。
柔兒扯著趙晉的袖子道:“往後您在她們麵前,彆這樣吧。”孩子天真無邪,格外喜歡自己的娘親無可厚非,被他當著人這麼讚,她就有點不好意思了。
趙晉不以為然,“這有什麼?我媳婦兒好看還不能誇?”
他把安安抱在膝頭,朝她招招手,“過來。”
她紅著臉朝後退,不給他抱,“安安一日日大了,您也注意點兒……”
趙晉哼笑一聲,“爹娘恩愛,安安高興還來不及。今兒累著沒有?有沒有不舒服?”
柔兒說沒有,下意識撫了撫肚子,趙晉把安安放在一邊兒,遞了塊點心給她吃,然後自己推開炕桌,湊到柔兒跟前,把耳朵貼在她肚子上,靜默了片刻。
才三個多月,感受不到強烈的胎動,但他還是很耐心的,靜靜靠在她身上聽著。溫熱的手掌撫在她肚子上,低聲道:“好孩子,彆鬨你娘。”
柔兒覺得窩心,這種情形總是很容易叫她眼熱。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水跡,伸出手撫了撫他的頭發,“爺,您愛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