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文武大臣都往沈驚瀾的方向看去。
離得遠的,並不能看清楚那位貴霜王女的視線落點,想到先前的燕城之戰,後知後覺貴霜和沈驚瀾曾在同一片戰場,便都忍不住微微伸長了脖子——
此刻。
站在貴霜身邊、從跟著進入大殿一直到現在,都蒙著薄薄細紗,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的蘇挽秋陡然從麵紗下出聲,“確實,很久沒見了,岐王殿下。”
這話一出來。
連那些在近處的大臣都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神……難道貴霜看的人不是那個岐王側妃,而是岐王本人?
貴霜唇上的笑意未斂,睨向自己身側的聖女。
沈驚瀾一言不發,看著她們的神色格外冷漠,哪怕麵前來的人是先前在燕城大敗她的角色。蘇挽秋倒不在意,好像對她的性情了如指掌,在話音落下,無人接茬的片刻沉默後,自己聳了聳肩,“殿下貴人多忘事,怕是不記得我了。”
詭異的、令人窒息的氛圍就在殿堂這方寸之間蔓延。
葉浮光不知道沈驚瀾能不能認出蘇挽秋,此刻站在她的身後,也看不清她的神色,莫名開始緊張,攥著衣袖在想這都叫什麼事兒啊?
她就知道每次碰上男女主自己都要倒黴!
就在她緊張的時候,方才在大衹一行人進殿時沒有給任何一個眼神的沈驚瀾倏然掀起眼簾,手中捏著剛被甄了果酒的杯子,麵無表情地看向蘇挽秋。
“怎麼會?”
“無論是多年斬落的那一箭,還是先前擲歪的長刀,本王都記得很清楚。”
她的鳳眸陰沉不見底,如黑暗裡永不見光的深潭。
以至於被她盯住的蘇挽秋感受到一股凜冽的殺意,她怔了一下,很快笑彎了眉眼,仿佛在說:是嗎?那我就放心了。
……
大衹使臣們同岐王寥寥幾句機鋒令滿朝文武一頭霧水。
就連沈景明的視線也在她們之間走了好幾趟。
但他並不擔憂沈驚瀾會和這些敵人生出什麼惺惺相惜的情感,所以等扶搖引著使臣們在對麵落座,示意歌舞演奏的宮人們魚貫而入之後,就沒再看她們的方向。
在添菜的宮人眼神提醒下,葉浮光趕緊矮身入座、直接往沈驚瀾的跟後一躲,就能完全擋住大衹使團那邊看過來的眼神。
她悶頭隻看菜,寧可數盤子裡冷碟的花生米數量,也不願意再抬起腦袋往周圍瞥一眼,甚至感覺到沈驚瀾想轉身和自己說話時,都匆匆從唇齒間擠出一個字:“彆。”
都彆看她。
都看不見她。
她現在就隻想安安靜靜地苟完這場令人食不下咽的宮宴,然後平平安安地回到岐王府。
沈驚瀾動作頓了下。
她的心情變得更差了。
既不知道葉浮光到底什麼時候與那位大王子貴霜有所交集,也很反感這些野蠻的大衹人不加收斂、肆無忌憚看她側妃的目光,臉色極
難看,四周都是堅冰般的冷意,讓本來在柔和曲目裡彎腰朝她笑的宮人表情都變得格外僵硬。
但葉浮光還沒意識到這點。
她還挺苦中作樂地在心中悄悄點評宮宴上的菜肴,因為是國宴,所以每道菜都經過了禦膳房的精心準備,然而在這樣的群宴裡,又要顧及安全、又要按著規矩依照次序端上來——
所以再熱的菜,呈入殿內都已經冷了。
光有精致的擺盤。
小王妃暗暗想,還好今天自己在府中的午膳吃得足夠飽,讓她為難的不是餓著肚子怎麼吃這些,而是怎麼在這些冷油裡落筷子,意思意思嘗點邊角,然後再裝出對浩蕩皇恩感激涕零的樣子。
隔壁桌的樞密使一家就是這樣的。
甚至王旭堯還能和他的老夫人一邊笑著小聲說話一邊對菜肴露出讚許的目光,低聲交談時那些詩句誇獎,都能讓葉浮光聽個影影綽綽,毫無疑問,這些話經由他們身邊的宮人傳入皇帝耳中之後,能讓皇帝多麼滿意。
跟他們比起來。
岐王和她就有點……太不會來事了啊!
葉浮光在心中含恨搖頭,但是麵對旁邊默不作聲給自己布菜倒酒的宮人,也實在無法若無其事地念出幾句詩、演出什麼感激涕零的表情,而且如果夾一筷子就說一句好吃,會不會加深沈景明對她的厭蠢症?
還是裝悶葫蘆吧。
-
就在葉浮光內心活動極其豐富的時候——
她一眼也沒看的第一支歌舞已經結束。
本來這支歌舞就是內廷經過精心挑選、特意為大衹使團呈現的,其中還融合了一部分邊疆部族的特色,連舞者都是清一色的地坤,本來就是打算先來個賓主儘歡,讓大衹的大王子先帶著美人回去,方便之後談歲幣。
結果臨場王子變王女。
雖然都是乾元,但誰也不知道貴霜到底是更喜好男地坤,還是女地坤。
總之,舞者最後朝著皇帝的方向跪下,待得了賞之後,起身時又對貴霜盈盈一彎腰,露出甜美的笑容。
貴霜轉了轉手中的酒杯,用大衹語問坐在自己身邊的蘇挽秋,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樣,笑道:“你喜歡嗎?”
“……”
蘇挽秋好想把手裡的筷子插進她的腦子裡。
即便此刻入了宴席,她也沒有摘下麵紗,除了喝點果汁,都沒怎麼碰這席間的菜肴,此刻皮笑肉不笑地瞥向貴霜,語氣怪異,“如果我說喜歡呢?”
貴霜重又用那種審視的目光打量著衝她笑的舞女。
思索片刻,她用中原話出聲道,“你的腰很細。”
扶搖聞弦歌而知雅意,給那舞女使了個眼色,讓她往大衹使團的方向走,同時,沈景明不疾不徐地出聲道,“中原擅此舞的地坤雖然不多,但貴霜王女若是喜歡,稍後也可讓鴻壚寺的官員陪你去永安城中逛一逛。”
從氣勢上而言,他這副居高臨下賞賜的態度,倒是很一貫的中原皇帝作風。
貴霜勾了勾唇。
卻隻答,“區區一個舞者,還不至於讓我談喜歡不喜歡。”
她看向身邊剛回答了“喜歡”
的蘇挽秋,碧藍眼睛裡浮出幾許笑意,“不過我們聖女最近剛到永安,倒是因為見過的熱鬨太少,有些悶悶不樂,不知皇帝陛下送來的人,會不會表演馬戲?聽說那個挺新鮮。”
沈景明臉色微變。
貴霜若無其事地看向蘇挽秋,“你還不謝過皇帝陛下的體貼?”
“……”
蘇挽秋就知道她沒憋好屁。
明明是貴霜在貶損沈景明的賞賜,認為大宗皇帝派來給百官表演曲目的人到她帳下,甚至連貼身伺候她的資格都沒有,隻配給她這個聖女當狗,做動物表演。
還一石二鳥,明知蘇挽秋討厭沈家人,順帶著惡心她。
她在心中罵了一萬句臟話。
不過聖女麵上半點不顯,沉默地起身,對沈景明行了個大衹的禮節,就重新坐了回去。
……
龍門殿再次陷入沉默中。
臣子們雖已知曉大衹人來者不善,卻沒想到他們連最基本的樣子都不想裝,當即就有坐在末席的、脾氣暴的武官一拍桌子,怒而起身道:
“大膽!”
“你們這群獸性難馴的野人,把中原人當什麼了?”
武官不太擅長罵人,在皇帝跟前又不能說臟話,殺傷力就顯得差了點,倒是平常唇槍舌劍的文臣們不疾不徐地起身,開始引經據典、斯文且淡定地罵大衹人。
貴霜的目光一一掃過他們的麵容,麵上笑意不改,倒是坐在她旁邊的蘇挽秋低了低頭,頭一次覺得這群背棄了大夏的逆臣讓她看順眼了一點。不過也沒太高興,因為她很快想起來,貴霜雖然中原話學得不錯,但未必研究過這些經與典。
罵得人家聽不懂,也不失為一種挫敗。
就在蘇挽秋無聊在心中琢磨著怎麼把這些中原話翻譯成大衹話,貼心地給貴霜同聲傳譯時——
上首的沈景明不輕不重地將杯盞往桌上一放。
觸碰的聲音很輕,卻讓臣子們都收了聲。
他神色深沉地看向貴霜,“想不到貴霜王女如此自持身份,看不上我們中原的舞者……隻是朕怎麼聽聞,幾十年前你父親前來中原覲見時,隻求娶了一個灑掃的宮女?”
有臣子低聲笑,應和著問,“哦,所以你們大衹人就喜歡那種能乾活的?對能歌善舞的品鑒不來?”
“也不知道貴霜王女平日見到那位小媽,是如何見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