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張辰君, 之所以對此毫無印象,是因他從未被這個名字呼喚過。
他自出生,便是一個腦癱兒。
醫生診斷他的智力這輩子超不過兩歲,如果幼年護理不得當,發育期還可能變成植物人。
得知這個消息的張家人,無外乎是晴天霹靂。他塵封的記憶深處,對此有一些印象, 他的母親抱著他默默地哭,年輕美貌的臉上滿是疼惜和憔悴。
可張家大公子不能、不可以是腦癱兒。
很快父輩們做出了決定:抹殺。
他被送走到張家名下的療養院,這應當是專門為他建的,日夜一個連的醫生護士圍著他轉, 他就這樣意識渾噩的成長到成年。
他的家人心裡倒不是沒有他,幾乎每個月或季度來探望一次,這也使得療養院的醫護不敢虐待他。順便一提, 他的祖父,均山集團創始人, 來看望他的次數不亞於父母。
十八歲生日這一天, 張鈞山突然帶來了一個老婦人。
這是第一次有外人踏入療養院, 他開心的朝老婦人笑,小白牙與小酒窩討喜極了。他記得清楚,老婦人十分和藹, 掏了幾顆小小的綠豆糕給他吃。
隨後, 老婦人慈祥的問他:“你想讀書嗎?”
“嘟……蘇?”
“就是和大家一樣, 能流暢說話, 能看電視。”
“出去?”
“對,”老婦人疼惜的摸摸他的卷發,“也可以出去逛街,吃好吃的。”
“想,想!”
話音剛落,他看到站在陰影裡麵無表情的爺爺,流淚了。
他那時還不懂他究竟答應了什麼,隻好奇印象中嚴厲的爺爺原來也會哭,爺爺是傷心了嗎?
一周後,他被帶到一間大廳。
這大廳好大,將近大半個籃球場。天花板又高又黑,是八棱的吊頂,用血色朱砂畫著複雜奇異的符篆,他看了頭疼。
他不安的小聲啜泣起來,或許是感受到了即將到來的浩劫。他聽到母親也在哭,那個年輕貌美的女人被歲月磨平了純真,她穿著旗袍,頭發盤起優雅端莊的發髻,讓他覺得陌生不已。
然後,他看到了另一個“小朋友”。
他長得可真好看,巴掌大的小臉,睫毛又翹又長,他可能太累了,全程躺在輪椅上睡覺,蜷縮在絨毯裡,像最珍貴的小動物。
他聽到周圍有竊竊私語,說“可憐”,“植物人”,他不太明白他們的意思。
巨鐘響了,十二下。
隆隆鐘聲回響在死寂而空曠的大廳中,將竊竊私語碾壓,一切沉浸在不可名狀的神聖與玄妙中。正午強光自八棱吊頂□□下,投下一個奇異的形狀,刺眼到難以直視。
老婦人披上了包裹全身的黑色長袍,與另外似乎是兩男一女的三個人,鎮壓四個方向;老婦人口念咒文,她的嗓音變得沙啞空靈,讓張辰君聽著不舒服極了,漫長的咒文好似無窮無儘,有血流順著地板溝壑蔓延,將他和漂亮男孩連接,與天花板打下的日光交彙成一個完整的圖像……
他好想逃,好想走,這或許是他的終結……
他隨即頭暈目眩,喪失了意識。
“他”醒了。
抬眼,一片慘白的天花板,似教堂悲憫聖母像的色澤,徒然讓室內陷入未名狀的陰鬱裡。似乎無人料到他會在這個時間點醒來,偌大病房空無一人。
他折騰著慢慢下床,羸弱的腿踏在地板上的感覺真實的讓人熱淚盈眶。
他一把把窗簾拉開。
陽光燦爛,正如青春。
門吱呀一聲開了,不敢置信的張家人激動的衝來,連帶著隻有幾麵之緣的弟弟妹妹,將他包圍其中,問東問西。這是做夢吧?
他可以正常說話了,他可以表達自己情感了,但他也發現,他的記憶中,多出了一些不該有的東西。
——另一個人的記憶。
不,多出的到底是張辰君的記憶,還是“他”做植物人的記憶?
說不清了。
但從那個儀式結束後,張辰君想,無論我究竟是誰,我都要帶著兩人份活下去。他其實能隱約感覺出,融合後有一個人消散了,這讓他惴惴不安。
他對外自然是懵懂無知的,這已經驚喜的張家人不得了了,他們權當他是被治好了腦癱,請了家教,教他喜歡接觸的東西。他出色的弟弟妹妹會在某日下午,提著點心來,眉飛色舞的朝他講述一天中所作所為,眸中帶著渴望誇獎的神采。他會很開心的接待他們,然後與他們一起玩賽車遊戲。
他也試圖旁敲側擊,當年的“儀式”到底是什麼原理,可所有人聞之色變。
他想,或許,那個儀式在一定程度上失敗了。
他越發難以心安理得的接受“張大少”這個身份帶來的福利,即使他有腦癱兒期間所有的渾噩記憶,也有屬於漂亮男孩的植物人期間的記憶,他卻總覺得自己是鳩占鵲巢。
終於有一日,一個蒙麵人找上了門。
他自稱東北出馬仙胡家首席大弟子,說他的客仙感應到了他的苦惱,可以為他排憂艱難。
蒙麵人說,你的身體裡住著兩個靈魂,我可以為他重塑肉體。
他依稀覺得不對,當年儀式後,那個漂亮的植物人男孩一直在醫院沉睡,他還去看過他幾次。
像是洞察了他內心所想,蒙麵人說,他的靈魂死了,為了給你開靈智,他魂飛魄散,而我可以為你複活他。
蒙麵人又說,我什麼酬勞都不要,你隻給我錢就行了。
他有的是錢。他想,試試看吧,就算是江湖騙子,也算花錢心安了。
可他被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