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璋離開了禦花園,每邁出一步,都仿佛還能感受到右腳踝的疼痛。
那時候真疼啊!刀子挑斷腳筋,流了好多血。
等林斐發現的時候,她已經昏過了去了。再醒來,傷口已經包紮好,要麵對的,是林斐哭得紅腫的眼睛。
彆哭,謝玉璋卻笑著說,這樣以後就清靜了。
她跛了,再不能給什麼人跳舞了,也再不會有人惦記著想看她跳舞了。
她不想跳。在漠北,她跳了太多次了。給老可汗跳,給夏爾丹跳,給烏維跳。
她早就跳夠了。
好不容易回到了雲京,新帝許她活著,給她生路,她就想安安靜靜地活。
哪怕吃糠咽菜也可以的,更何況,逍遙侯府雖然監管森嚴,衣食住行卻從未虧待過前朝宗室。哪怕隻是為了圖史書中的幾筆好名聲,也能看出新帝的仁厚。
如果犧牲一條腳筋,便能安安靜靜地縮在逍遙侯府裡過這樣的生活,謝玉璋是願意的。
謝玉璋疾步走進朝霞宮,看到迎上來的林斐瓷白清秀的麵孔和彎彎的笑眼,那一路上在心臟裡左衝右突讓她疼痛扭曲的情緒突然便靜了下來。
她凝視著林斐。
林斐的兩腮還豐潤飽滿,皮膚還有著健康的光澤。不像後來為了照顧保護她,嘔心瀝血,瘦得一把骨頭。
一切都還沒發生呢!她和她都還沒有受到那些傷害,經曆那些痛苦呢!
不不!那些都是上輩子的事了!她現在重頭來過,為什麼還要再經曆一次?她難道明知了命運的走向,還要束手待斃嗎?
不,那怎麼行!
“怎麼了?走得這樣急?”林斐驚奇地問。
謝玉璋順著她的視線回頭看,才發現為了跟上她的腳步,嬌俏的宮娥們都在微微地喘。
“太熱了,想快點回來。”謝玉璋搪塞說。
林斐嗔怪:“怎麼地不坐肩輿。”
回到放著冰盆的涼爽室內,林斐說:“適才五殿下來過,你先前要的琉璃珠,他已經使人做好了,特特給你送過來,偏你不在。”
說著,喚宮人捧過一隻檀木匣子,掀開蓋子來,滿滿一匣各色的琉璃珠子。
琉璃燒製不易,要燒這樣一匣接近渾圓的珠子,不知道燒廢了多少殘次品。
她不過是看著父皇的琉璃杯,隨口對五皇子說了句“琉璃若燒成珠子,豈不是跟寶石一般好看”,五皇子就真的使人去做了。
那都是七八個月前的事了。
“五哥……”謝玉璋怔忡。
她自三日前重生,這幾天都縮在朝霞宮裡,連皇帝來了都謊稱喝了藥睡下了,更何況彆人。
除了朝霞宮的這些人,她重生以來,今天還是第一次走出朝霞宮,見到其他的人。
謝玉璋垂下眼:“回頭我去謝謝五哥。”
林斐卻說:“還有太子殿下也譴人過來問過你身體,我回說‘見好了’。殿下回頭一並去道謝吧。”
謝玉璋明白林斐的用意。
比起太子,她從前一直都是更喜歡五兄。彼時年少,毫無城府,大約表現得太明顯。
在林斐的眼裡,太子才是將來要繼承大統之人,縱然眼前皇帝深寵謝玉璋,為日後計,怎麼可以不與太子親近。她總是推著她多與太子親近的。
隻是,這些人……
謝玉璋垂下了眼眸。
彆去想,她告訴自己。那些都沒發生。
不,應該說,那些都是“上輩子”的事了。今生既能重生一回,斷不能什麼都不變。
謝玉璋抬起頭來,笑道:“好呀。”
林斐見她聽勸,高興起來,問起李銘的兩個義子。
“都很高。”謝玉璋說,“一個壯些,一個瘦些。”
“北地男兒嘛,自然是高些的。”林斐說。
“阿斐。”謝玉璋問,“河西節度使是不是領兵最多的?”
林斐說:“是啊。”
她說完,歎了口氣。
林斐的祖父就是因為兵製改革之事與張相政見不合,又失了聖心。他是個剛正不阿之人,為了直諫,竟在金殿之上觸柱而亡。
反倒激怒了皇帝,雲京城的林家一夕成了階下囚。
“中樞當有二十萬兵力,十位節度使手中兵力加起來當有四十萬,這便是我大趙的全部兵力了。”她說。
而這當中,河西武力最強。所以,拿下了河西的李固,才有了逐鹿天下的本錢。
“中樞……當真有二十萬兵之多嗎?”謝玉璋又問。
林斐卻道:“問這個做什麼,不是我們該關心的,晚上想吃什麼?”
謝玉璋揪住她的袖子:“阿斐,你跟我說說嘛。”
林斐歎了口氣,說:“沒有。”
“那到底有多少?”
“誰也不知道。”林斐說,“沒人知道。”
吃空餉的不知凡幾,從前林相摸底清查,常常是沒有一營滿員的,都是聞聽上官檢閱從彆營臨時“借”的人充數。
謝玉璋心下一片冰涼。
所以後來節度使們一個接一個地反了,便摧枯拉朽般地將大趙朝擊垮了,快得不可思議。因為這個王朝曆經了四百多年,看似繁花似錦,其實早就從根子上爛透了。
寶華公主謝玉璋不知道因何又鬱鬱寡歡,眼見著到了傍晚,竟也不換衣衫。要知道,她可是一日裡要換三套衣裙的人啊。
“早知道兒不跟殿下說那些事。”林斐後悔,“前朝的事自有陛下和大人們呢,殿下一個公主,操這些心乾什麼。”
“你說的對。”謝玉璋漠然點頭,“這些家國大事,豈是我一個小小女子能改變得了的。”
林斐喜道:“可不就是,來,該用晚膳了,我們換身衣衫可好?”
謝玉璋沉默了一會兒,卻問:“阿斐,我為什麼要一天換三次衣衫?”
林斐困惑:“為什麼?沒有為什麼啊……宮裡不一直都是這樣嗎?”
謝玉璋望著落在中庭的銅金色陽光不語。
以宮廷為中心的這股奢靡之風,籠罩著整個雲京。從前,她從來沒覺得這不好或者不對。
她忽然坐起身子,喚了人來:“父皇那邊有個小監,叫福春,很是機靈,去賞。”
待宮人應喏退下,林斐奇怪地問:“福春是哪個?我怎麼沒有印象。”
皇帝身邊的內侍,有頭有臉的沒聽說過叫這個名字的。
“一個小監罷了。”謝玉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