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忽然被擋住,卻是謝玉璋的手輕輕地撫平褶皺,攏正了衣擺,遮住了那小巧精致的靴子。
那少女目光落在膝頭,纖纖素手在本就平整的錦緞上撫過,不曾抬眼看他。可李固真切地感受到房間裡空氣的熱度的確是變了。
一種說不清的混沌的溫熱彌散於空氣中。
他和她之間似乎有了什麼奇怪的、不曾訴諸於言語的靈犀。
這奇異的感覺隻產生並存留了一刹那,李固便強行收斂住心神,沉聲問:“此人是什麼出身?為何一個火長,殿下覺得他‘可信’?”
非是他多疑,實在是一個火長和一個生長在深深宮闈的嫡公主身份上差距太大。謝玉璋年紀還小,長在深宮中見過幾個男人?她以後在塞外能依靠的就是這五百衛士,若叫人哄著將兵權交了去,實在令人擔憂。
謝玉璋卻似乎明白他的擔憂,對王石頭如何會入了她的眼這件事質疑的也不止李固一個人。她頷首道:“這人與勳國公府有些關係,十分可靠。”
這麼一說,李固果然釋然了。
“十一郎。”謝玉璋問另一件事,“這次陛下與汗國講好了要恢複交市監,重建榷場。那到時候我是不是可以常常聽到雲京的消息?是不是也可以時常與你通一通書信?”
她帶著仿佛很認真的態度詢問這件事,心裡卻知道,這事李銘一直拖著不辦,直到他身死也沒辦成。
她這個和親公主沒有能像百年前的善琪公主那樣為漠北汗國帶去快速實現的實質的利益,自然也不會像善琪公主那樣,傳說被胡人們愛戴著。
朝廷榷場不開,邊貿都掌握在走私商人手中。西北最大的走私商人就是李家自己。
這本就是公開的秘密。身在其間的既得利益者李固自然知道得更清楚。
眼前少女的天真期盼是不能實現的。
“榷場就算不開,也總有些亡命之徒不顧禁令擅自往來雙邊,做些販貨的買賣。”李固說,“他們一定會帶去些消息。殿下若有所需,也可使他們遞話過來。在這邊……大家都識得我。”
他給她的承諾藏在看似普通的話語中。謝玉璋若不是重活一世,大概根本聽不出來。
她本意不過是揣摩著後來李固的性格,想在他麵前賣個可憐,引他憐惜一二,加深一下她在他心中的印象。
卻不想,他會承諾……有事,可找他。
謝玉璋怔住。
前世,她怎麼沒有在這時候遇到他呢?她那時若就能得他這一句,也許能有勇氣,從王帳逃歸。
但那時候大趙亡了,她沒了國也失去了家,她無處可歸。她隻能瑟瑟縮在王帳裡發抖,為自己一路跌落的人生哭泣流淚。
擦乾眼淚,再對擁有她的男人露出嫵媚的笑顏。
後來,她又是怎麼敢拒絕李固的呢?
那一次,她給張皇後請過安,照例被為難了很久,終於被放出來。中宮的內侍領著她離開,身後還跟著兩個宮娥。
在長廊裡與李固不期而遇。
他負手站在那裡做什麼呢?眺望庭院嗎?
身邊隻有福春。總是弓著身體,比得他的身形益發的高大。
他們向李固行禮,李固問:從皇後那裡出來嗎?
她說:是。
李固又問:要回去了嗎?
她說:是。
多一個字都不敢說。
李固沉默了片刻,說:去罷。
皇帝站在那裡巍然不動,他們就隻能垂頭躬身、小心翼翼地從他身側走過去。
擦肩而過,她才剛鬆一口氣,李固忽然出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住。
那一刻,她身體裡的血都凍住了。
沒人敢抬頭,沒人敢多看一眼。
內侍弓著腰,宮娥提著裙,所有人都成了泥雕木塑,一動不敢動。
謝玉璋到現在都還能回憶起那時手腕被握住的炙熱感。
可在那樣的情形下,在皇帝表達了明明白白的意思的情況下,她以沉默拒絕了皇帝。
她怎麼那麼大膽呢?
謝玉璋內心不得不承認一件事。
人性真乃欺軟怕硬。
她是決不敢拒絕夏爾丹和烏維的。他們都是狼,直白凶狠的或貌似溫柔的狼。她若拒絕他們,便會被咬得鮮血淋漓,或許性命都不保。
可李固呢?
統一了天下的李固當然比夏爾丹和烏維厲害得多了。
可謝玉璋的內心裡其實……不怕他。
女人的直覺太準了。在那極少的、也極短暫的幾次和李固的視線相交中,雖然從他的眼中也感受到男人看她時特有的熱度,可和夏爾丹、烏維看她時那赤落落的、貪婪的目光不同的是,李固眼中的熱度是克製的、驕傲的。
在那熱度之中,謝玉璋更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夏爾丹和烏維都沒有的憐惜。
一個強大的男人憐憫著一個弱小的女人。
便是這一絲憐惜,給了謝玉璋沉默拒絕的勇氣。
他也果然是驕傲的。在被拒絕了之後,除了留下那一句“太瘦了”,便淡然地放開手,既沒有糾纏,也沒有奪取。
放過了她。
而這絲憐惜,也正是此時此刻,謝玉璋想從青年李固這裡獲取,或者說……騙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