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望,浩浩蕩蕩的隊伍,長得看不到儘頭。不要說貴族和普通牧民,便是奴隸們的臉上都露出了笑容――回去祖地,冬天便沒那麼難熬了。
牛羊成群成片,駿馬有頭馬領著,牧馬人隻要控製住頭馬,便一匹都不會跑丟。
漠北汗國不是一個單一的民族,它其實是很多民族和部落融合在一起的整體。當年景好的時候,冬天不那麼冷的時候,他們也可以躲在草原深處熬過寒冬。當然,當大自然對他們苛刻起來的時候,這些骨子裡充滿了獸性的遊牧民族便會舉起屠刀,向南而下,對中原人痛下殺手,掠奪糧食和人口。
當大趙最強盛的武帝、文帝之時,這樣的情況很多年都沒有出現。一是因為趙國兵強馬壯,邊境堅不可摧,一是因為朝廷設立榷市,商路暢通,胡人們可以用肉類、皮毛、奶製品和從更北、更西的地方販來的香料、寶石與中原王朝交換糧食。
在這樣的良性循環下,邊境安寧了許多年。
而這一點,在將來,李固也可以做到。
風獵獵地吹著,謝玉璋的衣擺在風中拂動,她的目光深邃悠遠,穿透時空,同時看到了過去、現在和未來。
她看待世界的角度與從前不同,心境也隨之悄然改變。
“寶華!”阿史那看到謝玉璋在隊伍旁駐馬停立,沉默眺望,催馬過來,“在發什麼呆?”
謝玉璋轉頭看他,這男人須發花白,雖老卻強壯,威武的氣勢震懾人心。
他這一生不知道殺過多少人,屠滅過多少部落。但草原在他的統治下,的確強大安穩。西邊的始畢可汗、北邊的處羅可汗,這些大可汗們都是他的手下敗將。
他活著的時候,汗國人的生活是安穩平靜、生機勃勃的,要用力對抗的其實更多是大自然。
他沒有死在敵人的刀箭之下,他被一條毒蛇咬了,中毒而死。
烏維繼承了汗位,他雖是個優秀的戰士,但比起他的父親還是差得遠了。幾個年長的哥哥並不真的從內心臣服於他,隨著矛盾的日益激化,曾經強大的汗國四分五裂。
蔣敬業追著他打,打得他像一條野狗,四處逃竄,奔亡之時,連可汗的大纛都不敢立起。
謝玉璋雖常在阿史那麵前做出年少嬌蠻的模樣,阿史那其實知道,她是個聰明有頭腦的女郎。她的許多言行自有其目的性,但阿史那樂意給她寵愛,樂意給她撐腰。
有些東西,在當事人之間,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一個對了另一個的脾胃,便架不住“我樂意”三個字。
但此時謝玉璋看著他的目光的確令阿史那看不懂了。她明明是個將笄之年的少女,一雙眸子卻流露出不合年齡的成熟深邃之感。
“可汗,汗國今日,真是鼎盛。”她感慨說。阿史那奮鬥幾十年,才有了天可汗的地位,才有漠北今日之鼎盛。他微笑:“當然。”
謝玉璋抬眸看他:“可汗要保重身體,活久一些,漠北沒了可汗不可行。”
阿史那失笑:“在胡思亂想什麼?”
謝玉璋瞟了他一眼:“我才十四呢,以後還久著呢。”說完,撥轉馬頭向隊伍前麵跑去了。
又回頭喊:“胡子太長啦,晚上給你剪剪!”
阿史那愣愣地“哎”了一聲,引得身邊一陣亂笑。阿史那老臉一紅,罵道:“笑什麼笑,快趕路。”
情不自禁地回味著謝玉璋剛才那一眼。那一眼不像少女,像深知人事的女人。阿史那久經男女之事,望著前麵纖細窈窕的身影,心頭竟也變得滾燙了起來。
這久違的感覺,仿佛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夜裡騎著馬去彆的部落與心愛的姑娘幽會,走在路上還未到達時充滿了期盼的心情。
謝玉璋騎著馬,望著前方的地平線,卻覺得,十七歲也並沒有那麼難。
阿史那倘若不死,將來必會給草原和中原之間帶來麻煩,但那是天下雄主的李固要操心的事。
謝玉璋操不了那麼久、那麼遠的心,也沒有能力去操心江山社稷的大事。
她能操心、該操心的,是自己,是阿斐,是晚秀、明晴、月香、熏兒、蘇合,是小雅、紫堇、蓉蓉……。
這一個個娟秀的名字,對應的是一個個圍繞在她身邊的青春女郎,鮮活生命。
倘若能使現在安穩的生活繼續,使夏爾丹不敢生出妄念、她不必跟著烏維倉皇逃命的話,她竟然是願意阿史那活得久些,覺得做他的妻子其實也是可以的。
對比半年前她對阿史那的厭憎、回避,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人的心境、想法,便是這樣不由自己,常常是隨著時間和情境而變化的。
第二日族人們都看到了阿史那可汗的新形象。他原來的一把大胡子,如今貼著下頜修剪成了短髭,不失威武,卻精悍提氣了許多,仿佛年輕了許多歲。第三日便有數人仿了可汗的形象修剪了自己的胡子,很快就帶起了一股子新風潮,男人們的胡子都短了起來,看起來分外精神。
六月初,汗國王帳終於抵達了祖地。
山影蒼暗,湖水碧藍。雄鷹在天上翱翔。
謝玉璋騎在馬上,馬鞭指著山麓畫了個圈:“我要那片地,給我的人種莊稼。”
阿史那開心地道:“給你,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