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則被褥枕頭都是她日常用的,但謝玉璋這一晚上睡得並不踏實。第二天又蒙著頭不想起。
侍女們沒辦法,大聲道:“咱們是弄不了了,快派個人趕緊去宣平坊請人來!”
謝玉璋氣得把被子掀開:“起了,起了!”
侍女們笑嘻嘻服侍她起身,道:“今日要進宮謝恩呢,殿下穿得好看些。”
謝玉璋道:“沒事,不用大張旗鼓。咱們平時什麼樣就還什麼樣。”
又道:“我們離京八年,從前的衣裳樣子早過時了,也沒必要追著旁人去學。一時半會著急學不好了,徒惹人笑。我們在草原上裁的衣服都挺好,那些左衽的都收拾了吧,凡右衽的,都可留著。”
中原的衣服都是右衽,而胡服左衽,左衽在中原卻是做壽衣才用的。
侍女們應了,自取了右衽的衣服來給謝玉璋。雖然裁剪細節上與雲京人穿的頗有些不同,但也不能說是胡服。
謝玉璋還是騎馬,到了宮門那裡遞牌子。她雖有公主頭銜,卻是異姓,到底跟皇家自己的血脈是不一樣的。於大家來說,其實就是個規格超標了的外命婦。
但宮門處已經得了吩咐,無需等待,立即便放行:“殿下請。”
謝玉璋頓了頓,再次踏進了宮城。
為示敬意,她來得頗早,前麵還沒有下朝。
福春的乾兒子良辰特特在等著她,得知她來了,迎出來將她安頓在紫宸殿的配殿。使人上了茶水點心:“殿下耐心。”
謝玉璋知道皇帝辦公的流程,若有大事,臣子們會於早朝時提出來,皇帝與臣子們共議,議完了退朝。若無事,直接可以退朝。
退了朝皇帝回到紫宸殿,這裡正殿是日常處理政事之處,後麵則是皇帝自己的起居生活場所。
皇帝下朝回到紫宸殿,還要處理各種奏章,亦有臣子前來奏對。
誰知道要等多久,且前日裡李固……還生氣了。
謝玉璋點頭:“你忙去。”
她原已經做好了要等許久的準備,不想耳朵聽到似乎李固下朝回來了,沒過一會兒,福春便親自過來了:“陛下喚您。”
謝玉璋放下茶盞跟他去了。有心想從福春那裡得點指點,不想今天福春看她神情頗是複雜,眼神也一言難儘。謝玉璋解讀不出來,在這紫宸殿裡也不敢放肆,隻得中規中矩地跟著他走。
踏入了正殿,卻見檀木長案上堆著一摞奏章,李固眉眼低垂,正專注批改。
前世,她沒有資格踏入這紫宸正殿。算起來兩世,謝玉璋還是第一次看到李固案牘之形,頗感新奇,便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李固的筆頓了頓,抬眼。
謝玉璋忙行禮:“參見陛下。”
今生有了身份,的確比前世好太多了。首先一個,不是見人就得跪了。
跪拜是大禮,用於正式場合和特定情境,日常裡於帝後與臣子之間,並不是次次都要拜的。但前世謝玉璋隻是逍遙侯府的女公子,自己身上並無誥命,張芬又特特下令給她,讓她每旬進宮請安,次次都得叩拜。
張芬那人,最享受以權勢將人踩在腳下,對謝玉璋這個前朝公主尤其是。林斐令侍女給她縫了厚厚的護膝綁在褲子裡,即便這樣每次回去都還膝蓋青紅。也是她的皮膚太過嬌嫩,經不得半點力道。
李固筆尖蘸蘸墨汁,垂眼道:“來得早。”
謝玉璋恭恭敬敬地垂首:“臣妾來謝天恩,怎敢輕慢。金印玉冊,都已供奉在府中。陛下君子之風,答應了永寧的,都踐諾了。陛下的恩情,永寧銘記在心,永不敢忘。”
說起話來總是這麼漂亮。仔細回憶一下,當年太極殿裡,她還不滿十四歲,便已經能在漠北使團麵前說出那麼漂亮的場麵話了。
這大概是天生的才能。
生為女郎,真是可惜了,她該生為男兒去做官,定能如魚得水。
皇帝盯著她不說話。
謝玉璋堅持了一會兒,覺得這樣不是辦法,終究還是抬起頭來看他。
謝玉璋這些年磨煉得極為擅長察言觀色,最討厭的便是李固這種“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什麼都看不出來。
隻那雙漆亮的眸子,有些攝人。
但謝玉璋也不怕。
前世那樣境況,心底都尚有一絲倚仗,敢以沉默拒絕他。今生……就更不怕了。
李固到底跟草原上的男人是不一樣的。
草原上的男人都是狼,李固……他是個人。
李固盯著謝玉璋,想起了前日裡在暖閣發生的事――
她一句套一句,把話引到了那裡,在他完全誤會了的時候,卻表明了不想到他身邊去的心意。
她說:我知道陛下對我的心意,若無陛下雄師北上,玉璋這輩子或許沒有再看到雲京的機會。陛下對我恩情深重,玉璋除此殘身,無以為報。陛下若想,玉璋今日便在這裡侍奉陛下一回,隻一回。待出了這間暖閣,還請陛下放下玉璋,讓玉璋以永寧的身份踏踏實實地過自己的日子吧。如此,也不負陛下賜我這“永寧”之號。
她說著,便垂眸去解自己的衣帶。
那一刻,李固深刻體會了什麼叫作“以色侍人”。
她的身體,是她用來實現目的的工具,求生存的手段。她,已經都回來了,怎能還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