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澤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試衣間裡沒人了,那女的消失了,男的怎麼找也不找不到他的老婆。過了好幾年,這男的又去了一趟泰國,正好遇到一場馬戲團表演。馬戲團裡有個披頭散發的殘疾女人。那個殘疾女人見到這個男的,瘋瘋癲癲地哭鬨,男的忽然注意到,這女人身上的胎記,和他失蹤的老婆一模一樣。”
林知夏的呼吸凝固了。
林澤秋生怕她沒有聽懂,耐著性子給她解釋一遍:“那男的帶著老婆去泰國,他老婆在試衣間裡被人抓走了,賣到泰國的黑市上……你明白嗎?”
林知夏鎮靜了不到一秒鐘,飛奔著逃出臥室。她像小貓回窩一樣撲向媽媽:“媽媽,媽媽,你抱抱我嘛。”
媽媽問她:“夏夏怎麼了?”
林知夏告狀道:“哥哥剛才講了一個故事嚇我。”
林澤秋旁觀這一幕,腹誹道:她真是個纏媽精。
林澤秋知道,林知夏的膽子很小。她在羅馬尼亞參加比賽期間,最好老老實實地待在酒店裡,哪裡都不要去。隻要她能領會到林澤秋的深意,林澤秋願意每天給她講一個驚險刺激的旅遊故事。
*
林知夏出發的前一天晚上,她的爸爸媽媽和哥哥都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哥哥頂著黑眼圈去喊林知夏起床。那會兒還是早晨五點多鐘,林知夏醒了一會兒神,高高興興地說:“哥哥,我會給你帶禮物的!”
哥哥大驚失色:“彆,彆去買禮物。”
林知夏歪頭:“為什麼不能去?”
哥哥分析道:“你要買禮物,你就得出門。你可能會單獨出門,在人生地不熟的羅馬尼亞迷路,壞人會用一個麻袋把你套走,把你扔到麵包車上。”
“真的嗎?”林知夏表示懷疑。
昨晚,林澤秋思考這個問題,思考了整整一夜。他從沒出過國,甚至沒出過省。他構想中的未知國度極其凶殘可怕。而他年幼、弱小、幼稚、自負的妹妹,將在異國他鄉遭罪,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隻要他一想起林知夏可能遭受的委屈,他的喉嚨和心口都會不由自主地發酸,那真是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折磨。
他做了多少家務活,才把林知夏拉扯大。
他無法轉述自己的心路曆程。他隻說:“禮物不重要,你把人帶回來就行。”
“我肯定會回來的。”林知夏理所當然地說。她昨晚睡得很香,還做了個美夢,夢到她長大了,長到二十歲,生活變得更加美好。
當天早晨七點左右,林知夏懷著期待的心情,在機場和她的戰友們彙合。
她第一眼就望見了洛櫻。她拖著行李箱跑向洛櫻,邊跑邊喊:“學姐,學姐!”
學姐朝她伸手:“走吧,我們一起去托運行李。”
林知夏牽住她的手:“我從沒坐過國際航班。學姐你坐過嗎?”
“坐過蠻多次的。”洛櫻回答。
洛櫻的護照上蓋了許多印戳。原來她曾經和父母遊曆過歐洲。她氣定神閒地通過海關和安檢,對所有流程都爛熟於心。林知夏將她當作榜樣,自選的飛機座位緊緊挨著她。
或許是因為,林知夏第一次乘坐長途飛機,精神太興奮了,入夜之後,她好困好困,怎麼也睡不著。她在座位上仰躺、側躺、蜷著雙腿躺,仍然不管用。洛櫻乾脆把扶手往上推,輕聲說:“你枕在我的腿上吧。”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林知夏瘋狂搖頭。
洛櫻歎了口氣。她的名字裡有一個櫻花的“櫻”字,而她的身上有著清淡的玫瑰香氣。那香氣讓林知夏放鬆了戒備。洛櫻又伸手過來,摸了一下林知夏的腦袋——林知夏立刻想起了哥哥。怎麼辦呢?她才離家一天,就已經開始思念親人。
洛櫻溫聲細語道:“你這麼小,一晚上不睡覺,明天多難受啊。”
林知夏揉了揉眼睛:“沒關係的。”
洛櫻透露道:“我答應了張老師和孫老師,要好好照顧你。”
“我的班主任張老師找過你嗎?”林知夏驚訝地問道。
“找過啊,”洛櫻告訴她,“張老師說,你跳級考上來,比普通學生年紀小,他拜托我照顧你。”
林知夏沒想到這麼多人都在默默關心她。她往旁邊一倒,倒在了學姐的腿上。大概兩秒鐘過後,林知夏筆直地坐起來,堅定地說:“謝謝學姐,我已經感受到了學姐的好意。如果我枕在你的腿上,你在飛機上也會很不舒服。”
林知夏轉過臉,看著洛櫻:“張老師拜托你照顧我。我覺得,照顧應該是相互的。”
洛櫻抬起手指,擦過自己的下巴:“好吧,等我們到了酒店,就能睡一個好覺了。”
“嗯嗯。”林知夏表示讚同。她在飛機上苦熬了十幾個小時,終於等到飛機落地。
羅馬尼亞大師賽的舉辦方派出了接機人員。前往酒店的路上,林知夏就在車裡睡著了。隊友們都在讚歎羅馬尼亞的街景,道路與建築充滿了古典歐式風情,坐落於街邊的教堂顯現出東正教的特征,洛櫻都忍不住拍下了幾張照片。
他們下榻的酒店名為“MoxaHostel”。
MoxaHostel提供的自助早餐讓林知夏十分振奮。各類切片火腿和麵包排成一列,玻璃碗中裝有精致的小型奶油蛋糕——每個蛋糕的頂部,都點綴著一顆草莓。林知夏必須誇獎一下廚師,草莓和奶油是完美的結合體。
林知夏吃了兩個蛋糕,整個人都活過來了。草莓是她的畢生摯愛,也是她的續命良藥。她上輩子可能是個草莓精,這輩子要多補充一些生命之源。
吃完早餐,林知夏回到房間,倒頭又睡了一覺。這一覺醒來,正是下午一點半,洛櫻喊她去吃午餐。她們在餐廳裡見到了其他國家的眾多參賽選手。
林知夏穿梭在不同國家的隊伍中,各種語言從她的耳邊飄過,刺激著她的大腦。她聽到了德語、法語、英語、俄羅斯語。而她的隊友們圍坐在一桌,遠遠地朝她揮手。
她跑到隊友的身邊,詢問道:“你們休息得怎麼樣啊?”
她的一名隊友來自於鄰市的一所實驗中學,名叫杜存康。杜存康從小學習奧數,受過十分專業的訓練。杜存康今年十七歲,獲得過全國數學奧林匹克競賽的金牌和銀牌。他最擅長解決幾何題,也是今年的奪冠熱門選手之一。
杜存康一邊吃飯,一邊回答林知夏的問題:“我連續兩天不睡覺,都不影響我考試。”
“連續兩天不睡覺?”林知夏驚奇道,“你不會覺得頭暈嗎?”
杜存康的臉型方方正正,戴著一副黑色邊框眼鏡。他扶眼鏡的方式很特殊。他張開手指,捏住鏡架的兩側,輕輕向上一推,才說:“甭管多累多困多暈,隻要我進了考場,我就清醒了。”
杜存康說的是實話。洛櫻附和道:“我也是。”
團隊裡的另外兩位正式成員和一位候補隊員也說:“大家都這樣。”
林知夏卻感到不可思議——她的情況和大家截然不同。她要是睡不好,計算能力會變差,腦袋也不靈光了。
果然,智商並不是評價能力的唯一標準!
普通人也有很多長處!
林知夏絕對不能輕敵。
她暗暗下定決心,吃飯吃得比平時快一些。雖然她很想和其他國家的選手搭訕,但是,她並不知道應該和他們聊些什麼——如果她找人談論數學理論,可能會帶來無形的競爭壓力,不符合段啟言說的“競賽風範”。如果她找人進行哲學思辨,可能沒人願意理她。如果她問起各國的風土人情,那顯然是她在沒話找話。
經過一番思想鬥爭,林知夏決定保持沉默。
沉默是最保險的路線。沉默是最安全的海港。
她悶頭吃了兩口飯,杜存康忽然喊她:“那個人來了。那個人,我指給你看……”
林知夏茫然地抬頭:“哪個人?”
杜存康指向了前方:“俄羅斯選手,他的名字一長串,我們叫他名字的最後一個單詞,Alexandrov。”
林知夏重複道:“Alexandrov?”
杜存康的視線沒從遠處挪開過。他說:“Alexandrov是俄羅斯的數學天才,上過報紙的,你不知道嗎,林知夏?”
最近半年以來,林知夏很少報紙和雜誌。帶隊老師也沒有告訴他們俄羅斯的選手有多強,林知夏對Alexandrov沒有絲毫認知。
她從座位上站起來,毫不避諱地望向前方。她看到一位身材偏高大的俄羅斯少年——他金發碧眼,頭發稍長,遮住了額頭和耳朵,在俄羅斯的隊伍中比較顯眼。
“他有多強?”林知夏質問道。
杜存康畢竟是個優等生。他用平淡的語氣誇獎著敵方陣營的優秀選手:“Alexandrov初中出版了一本數學書。”
林知夏毫不膽怯:“我也幫我的同桌總結過競賽方法,厚厚一本,各類題型都有,還有我自己出的一些題目。”
餐桌上的幾位隊員都有些愣了。題型總結這種東西,誰都做過。國家集訓營裡,眾多專家輪番上陣,為大家精確把握競賽的風向標。林知夏自述的那些經曆,並不足以掩蓋Alexandrov的光輝履曆。
杜存康圓場道:“團體賽,打得是團體仗,三個臭皮匠能頂一個諸葛亮。隻要我們幾個人保證做出六道題目裡的五道,我們就能獲得團體賽的第一名。”
羅馬尼亞數學大師賽的考試同樣分為兩天,共有六道試題,每道題目的滿分為七分。參賽選手的卷麵分數就是個人的最終得分。
杜存康對Alexandrov的推崇,讓林知夏越發期待明天的賽程。
*
第二天早晨,主辦方派車把所有選手從酒店接到了比賽的舉辦地點。
上午九點,羅馬尼亞數學大師賽正式開場。
本次競賽的前兩道題都不算太難。第三道題是拉開差距的分水嶺,林知夏都需要一點時間思考,規避可能出現的思維誤區,這讓她的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考試結束之後,團隊裡其他三個人看起來都很正常,杜存康的狀態尤其好,他還在晚餐的餐桌上與大家談笑風生,甚至故意去和韓國隊、日本隊搭訕。韓國隊和日本隊禮貌地回應了杜存康,杜存康發現韓國人的日語都說得不錯。
經過一番打聽,杜存康得知,原來韓國學生除了必修一門英語,還要從中文和日文兩門語言中選擇一個作為他們的第二外語。杜存康當即提出,他可以教韓國友人學習中文。
某位韓國友人姓金,杜存康就用叉子蘸水,在餐桌上寫了一個“金”字。他和那位韓國同學交流甚歡。談起今年二月初在韓國出道的女子偶像團體Wirls,杜存康更是非常來勁。他略帶幾分羞澀地透露道,他很喜歡韓國電影明星全智賢,他將來找老婆也想找這個類型。
然而,杜存康表現得越活潑外向,林知夏對他的懷疑就越深。他們到達酒店的第一天,杜存康排斥一切外交活動。他今天突然性情大變,恐怕隻有一個解釋——為了不讓隊友擔心,他裝出了一副輕鬆快樂的樣子。
終於,在林知夏目光炯炯的凝視中,杜存康偷偷向她一個人坦白:“我第三題沒做出來。我考砸了。”
這真是一個噩耗。
杜存康沒做出來,意味著他們的團隊痛失一員猛將。
杜存康出發之前,在他們隊伍裡的排名是第三名。
羅馬尼亞大師賽的最難題目,一般會出現在明天。如果杜存康不能翻盤,那麼,他們的團體金牌可能就保不住了。
溫暖的酒店燈光中,杜存康麵色泛黃:“我做過心理測試,我的心態……”
“你的心態很好,”林知夏低下頭,和他竊竊私語,“我們團隊裡其他兩個人都做出了第三題。目前我們暫時沒有丟掉金牌的風險,明天,你要相信我,明天我會做完所有題目,就算Alexandrov和我一樣聰明,或者比我更聰明,我也能跟他打成平手。你不要有壓力。我們是一個團隊,我們共同前進。”
林知夏比杜存康小了整整六歲。
杜存康真沒想到,林知夏能帶給他一種長輩般的鼓勵。他緊緊握著刀叉,切割著單薄的披薩餅。刀尖在瓷盤上劃出脆響,他答應道:“行,我沒有壓力。”
“嗯!”林知夏點頭。
夜裡,林知夏早早地上床睡覺。她心無雜念,入睡極快。次日醒來,她調整到了最佳狀態,全情投入今天的考試。就像她昨晚預料的那樣,本次考試的最後一題,就是今年的羅馬尼亞大師賽的最難壓軸題。
題目的原形,來自於一個圖論問題,已知一個簡單圖G包含v個頂點,假設加入N條邊之後,能讓圖G出現兩個長度相同的圈,試問N的下界為多少?
林知夏記得1998年的一篇數學論文曾經詳細探討過這個問題。她受到那篇論文啟發,寫下了自己的解題思路並且進一步縮小下界的範圍。林知夏一邊寫,一邊暗歎,不知道杜存康能不能想到更好的解決辦法,她希望他們能通過共同努力獲得團體金牌。
她甚至偷偷瞄了一眼俄羅斯隊的Alexandrov。
正如杜存康所言,俄羅斯隊的Alexandrov實力強勁。他的思維流暢,臉上沒有半分的焦慮和彷徨。整個俄羅斯隊都有一種勝券在握的感覺,反倒是林知夏看他們看得心虛了。
為什麼!俄羅斯隊這麼穩?
難道他們每個人都能考滿分嗎?
林知夏打定主意,這次回家之後,她要認真學習俄語。知己知彼,百戰不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