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天子在空蕩蕩的青鸞長公主府裡獨自過年,四喜丸子、年年有餘、抓錢雞爪、團年大燉菜、烤乳豬、燉羊肉、鹵牛肉、獅子頭、燉海參……
滿桌子的菜,隻有天子一個人坐在席上。
女兒女婿遠走邊疆,寒冬臘月天冒著風雪趕路。皇後帶著三個孩子安葬在承泰天子陵中,再也醒不過來。
去年的熱鬨還浮在眼前,驟然間,卻是人沒了,家散了。
他想她,想他們在一起的日子,想他們的孩子,想小孫女,想家。
天子喝得酩酊大醉,哭得不能自已。
第二天,他回到宮裡,看守飛鳳殿的親隨軍送來太子的信。
太子在信裡哀思悼念他的母親,想他幼時皇姐是如何撫育教導他,悔年少不知事,聽信小人饞言,做下錯事,請求父皇召回皇姐,他願奉她為太長公主,給她世間最尊貴的尊榮。
天子拿著太子的信去了飛鳳宮。
太子見到天子,撲上前,抱住天子的腿哭痛流涕。
天子俯身,對在太子的耳畔對他說:“太長公主的陵墓,朕已經為她修好了,她的尊榮權勢富貴,朕已經給了,輪不到你來。”他說話間,突然聞到大蒜味,再吸了下鼻子,頓時:“……”這畜生!一腳踹死是便宜了他。
太子抱緊天子的腿,還用眼睛蹭袖子上抹的蒜汁,嗆得眼淚肆淌,哽咽聲不斷。
天子覺察到他的小動作,俯視著他,冷聲說:“我們給從始至終給青鸞安排的路都是就封,她遲遲不離京隻是因為皇後病了、朕老了,你還小,她如果走了,你會死,朕和皇後會孤苦無依晚景淒涼。你沒有母族依靠,你的父族想要你的命,你皇姐是唯一能護你坐穩天子之位的人,她不幫你,你與四個庶皇子沒有一爭之力。”
這種話,太子從小聽到大。他抽噎著,繼續抹大蒜掉眼淚,痛哭悔過。
“太商府是朕留給你的錢袋子,你親手把它拆來扔了。神炭司,是朕留給你將來打仗的底氣,那意味著你有用不完的炭,隨時能鑄造大批甲衣、換來錢,打得起仗才能震懾得了各路公侯,但你親手把他送人了。你氣死皇後,朕百年之後,這就是圖謀天子大位之人起兵打你的理由。你卻打不起仗平不起亂了。”
太子突然間懵了。太商府……神炭司……本來……就是留給他的?不是裴曦的?神炭司……祖廟……裴曦,裴曦是外姓人……握不穩的。他想拿,隨時能拿的。
天子繼續說:“蕭世侯是你自己選的老丈人。朕的兄弟、叔叔們家裡都死絕了,血緣最近的就是兩個嫡出叔公家裡。二叔公封穎王、小叔公封嘉王,如果你和庶皇子們都沒了,朕的這一支絕嗣,穎王的曾孫穎公就是名正言順的天子。穎公的母親跟你老丈人是嫡親兄妹,你所信重的大舅子跟穎公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表兄弟。”
太子滿臉震驚地抬起頭看向天子,眼睛被大蒜嗆出來的眼淚糊住,視線模糊,看不清他爹的神情。
天子看到太子的神情變了,繼續下刀子,說:“這次保太子的主力是嘉公,你辛苦從你姐夫手裡搶來的神炭司司掌之位歸了他,門縫裡一直給你遞消息的也是他。嘉公在皇位繼承順序上,僅次於穎公。”
太子頓時想起周敬跟他說的那些布條是催命符,額頭上的冷汗都出來了。
“你皇姐就封邊林、南疆,是你強烈要求的,二十年不進京,不納貢,是你親口允許的。如果哪天你在京城被圍,她從邊林出發來救你,要趕三千多裡路,行軍最快也要四個月。如果她是從更遠的南疆出發,需要再加五百裡路。從你在京城求救到她調兵趕來,至少要十個月,並且她要橫穿大鳳朝版圖,從最南邊走到最北邊。”
太子:“……”那不是防她勢大把他變成傀儡麼?不對,是蕭廣義跟他說讓她皇姐封得離京越遠越好。天聖太長公主的事跡,也是蕭廣義對他說的。
天子繼續說:“青鸞如果在懷城,能卡死你三個庶皇兄,擋在穎公和嘉公進京的必經之路上。懷城,駐紮親隨軍,你把你大舅子蕭廣義安插了過去。如果穎公起兵,你說蕭廣義幫誰?”
太子如墜冰窟,腦子裡“嗡”地炸了。
天子憋屈挺久了,把太子乾得這些蠢事倒出來,有種報複的暢快感,心裡舒服多了。他踢開太子,抬腿便走。
太子回過神來,徹底慌了,他撲上去,抱緊天子的腿不撒手,喊:“父皇,父皇。兒臣知錯了,兒臣知道錯了,兒臣改,兒臣一定改,兒臣願意受罰,皇姐還沒走遠,還能追得回來,父皇……父皇……兒臣求你了……兒臣不想死,父皇……”皇姐扶他當傀儡,他還能活,他還是天子……換彆人當太子或天子……他會死的。
太子還想讓青鸞回來護他?天子簡直被他逗樂了,他說:“裴曦神異不是人,不應該留,皇姐不應該嫁給他,更不應該給他生孩子,皇姐的孩子也不應該留,這些話可是你親口說的。
“你當著你母後的麵,毫不掩飾自己要害你皇姐全家的意圖。太子,你對著一個年邁病弱的老母親,要置她的孩子孫女於死地,是何等惡毒的心腸,這個母親,還是你的親娘。”
“裴曦送給你的東西是想讓你當一位開拓盛世的明君,你卻要置他於萬劫不複,又是何等的無義寡毒。”
“你是九玄的親舅舅,嫡親舅舅!她是朕和皇後唯一的孫女。你連一個不到一歲的孩子都容不下。”
“青鸞護你當太子,換來的是你要誅滅她全家。你跟她之間有殺母之仇,你想請她回來扶立庶皇子當太子嗎?”
太子渾身顫栗,喊:“父皇”。他趴在地上牢牢地抱緊天子的雙腿,哭求道,“父皇,兒臣真的錯了。”這一次不用塗大蒜,眼淚已經控製不住地往外湧。
他哭求道:“我錯了,我以後一定百倍、千倍、萬倍地對皇姐好,不再跟她吵架,我處處聽她的,父皇……”
天子徹底滿意了,這才像痛哭流涕的悔過樣,塗什麼大蒜汁。
天子借著廢立太子的事,攪了遍渾水,翻出好幾條潛伏在深處的大魚。
穎公、嘉公這些都是根基淺的,仗著點血緣近又有這麼點上位機會出來撲騰。
司馬府弓箭司司掌越公,雙公十三世侯,嫡出公主血脈,傳世三百多年。他們的十五塊封地是散開的,天子一直沒有注意,直到後來裴曦獻上圍棋,棋下多了,再看大鳳朝這個盤棋,他才注意到越公的封地雖然沒有一塊挨著一塊,但彼此間是連成氣的。
一旦越公起勢,封地相互支應,被他們圍起來的那些小封地直接就沒了。
天子琢磨了下越公的封地,一旦開戰,打他比他居狼國還要費勁,他離京城還近。
越公府的領頭人不是越公,那就是個留在京城的門臉,吸引人目標麻痹人眼球的,到底是十五個公侯裡的哪一個,暫時還看不出來。
天子盯著棋盤琢磨,糾結得直撓頭發,下意識想叫青鸞過來幫他看看這棋盤,扭頭見到她常坐的位置空蕩蕩的,視線定住好幾息時間,才低喃道,“走了也好,走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