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占卜未來,卻永不將實情儘數說出——這是扶闕占天命的原則。
所以, 他最後告訴倪胭的也不是占卜到的全部內容。
他沒有告訴倪胭, 在他幾次占卜的卦象中, 不僅倪胭影響了他的命數,他的存在也牽扯著倪胭的未來。
他們兩個人的命數在某一個節點, 古怪地糾纏在在一起。這並非尋常男女情愛所體現出來的跡象。
還有那濃鬱的森然血光之氣。
扶闕點燃博山爐中的熏香,讓寢屋內徐徐升騰起淡淡的檀香味兒。他端坐於塌間, 手中執了一卷書冊細讀。
不是什麼專論名書, 不過是在街頭巷尾隨意尋來的書卷。
扶闕愛書,但凡有字的書冊總能靜下心來讀上一讀。
“重生丸?”扶闕笑笑, 打發時間一般隨意又翻了兩頁。
慢慢的,他的目光逐漸凝滯。在寫滿油墨小字的書頁間, 隱約浮現倪胭的身影。是她月下出浴的身影, 是她攀在荷花池邊微仰頭望他時的眉眼,是她湊到他耳畔時的吐氣如蘭,也是她在鋪滿竹葉的青磚路上酣眠的玉.體橫陳。
美人的身體是上天最美的傑作, 那凝如玉脂的膚質比夜幕中的月光更為皎皎動人。
扶闕皺眉,將書冊合上。
與此同時,倪胭坐在屋頂上瞧著下方的小童收拾晾曬的書冊。她掌心微微刺痛,攤開掌心, 是扶闕的星圖裡終於亮起的第一顆星。
倪胭笑笑,她輕緩落地, 走到小童身邊幫忙。
“偌大的祈天宮人口實在是少, 你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每日要做的事情倒是不少。”
小童有些不太敢和倪胭接觸, 但是瞧著倪胭在幫他的忙,他忍了又忍,把拒絕的話咽了回去,悶聲說:“曬書隻是小事兒,我下午睡過頭忘了收書才忙到現在的。”
倪胭瞧著這小童可愛,又有一種莫名的好感,便幫他收書,一邊收書,一邊和他說說閒話逗逗他。
“誒,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因為倪胭的幫忙,小童對她的距離拉近了一些,他饒了饒頭,說:“你可以和國師大人一樣叫我小倪。”
“小泥?為什麼不是石子兒、沙子?”倪胭繼續逗他。
“倪!我姓倪!”小童急得跺了跺腳,一把扔了手裡的書,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下自己的姓氏。
倪胭笑笑,說:“小倪嘛,你就這麼把國師大人的書隨手一扔?”
小童嚇了一跳,急忙把扔到地上的書撿起來,鼓著軟軟的兩腮吹著上麵的泥土。
沒過多久,倪胭就和小童混熟了。也從小童口中得知了一個很重要的消息——再過幾日扶闕會去夷香河超度亡魂。
經過小童的解釋,倪胭才知道原來這些年每一年“滅族策”的紀念日,扶闕都會趕去夷香河,為葬身在那裡的夷國亡魂超度。
這倒是讓倪胭有些驚訝。
身為胥國的國師,他每年如此當真不介意胥青燁的態度?如此,胥青燁不喜扶闕倒是很正常了。
倪胭又微微皺眉。
據她探聽來的消息,十五年前頒布“滅族策”的人的確是胥青燁。可是那個時候……胥青燁不過十歲。
一個十歲的幼帝怎會頒布如此狠毒慘無人道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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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胭回到房中,屏退了兩個侍女。她來祈天宮,胥青燁自然給她送了一大堆侍從。倪胭不喜歡那麼多人伺候,將人都打發得差不多了,隻留了兩個侍女,且也不許這兩個侍女整日跟在她。
倪胭將侍女屏退,立在屏風處,低聲開口:“出來吧。”
杏兒從陰影中現身,將一份密封的信遞給倪胭,說:“主上交給你的任務。”
倪胭懶懶靠在竹桌上,將信封拆開,一目十行掃過夷潛蒼勁的小字,而後將信紙搭在蠟燭上逐漸燃儘。
“主上吩咐讓我絕對配合你的行動,阿灩姐有什麼不方便做的事情都可以交代我。”
倪胭略想了想,狡猾勾唇,她輕輕招了招手:“附耳過來。”
杏兒一臉嚴肅地湊近倪胭耳畔,聽著吩咐連連點頭。
杏兒悄無聲息地離開,倪胭舒服地躺下,想著計策。想著想著,她眼前浮現扶闕衣袖上的八卦暗紋。
扶闕的聲音有些熟悉,這個人也給她一種熟悉的感覺。
倪胭並沒有太多詫異,因為這個世界的夷潛和胥青燁都給她一種略熟悉的感覺。甚至連搖頭晃腦的小童也有一種熟悉感。
興許是沒有原主的記憶,她更能用這個身體感受周圍一切,更能融入這個世界吧。
倪胭如是想。
她打了個哈欠,很快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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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胭親自煮了一盞茶給扶闕送去,提出要和他同行去夷香河的時候,扶闕略微猶豫,望著倪胭那雙勢在必得的眼睛,終於點頭答應。
“不過,陛下興許不會高興。”扶闕道。
倪胭隨意說:“那就有勞國師隨便編一個借口,比如我若不去會有血光之災。反正整個胥國人人都信國師之言。”
扶闕望著她的眼睛半晌沒說話。
去夷香河的路上需三日。這次來回需趕路,再也不能任由扶闕閒庭信步。倪胭靠在車壁,悠閒地晃動團扇,帶來陣陣淺淺的女兒香。
扶闕坐在她對麵的長椅上,手中握著一卷古舊的竹簡。他閒時總是手不釋卷。
倪胭瞟了一眼,似乎是道家學論。
說來奇怪,倪胭原本以為扶闕身為國師,佛家和道家總要師從一門。偏偏他對佛、道二者皆有所涉獵,卻又並不是佛門或道教弟子。
也不知道修的到底是什麼。
“國師,路上無聊,我們來下棋吧。”倪胭側身,從長凳下的箱子裡取出棋。
扶闕看她一眼,放下竹簡,應了。
小童說扶闕棋技精湛世無其二,的確是出於他本身對扶闕的崇拜,有些誇大。不過扶闕的棋技的確極好,下子穩順,偏偏又能冷靜地在逆局時乾淨利落地下一步狠棋,扭轉乾坤。
倪胭慢慢來了興致。
扶闕看向倪胭的目光也染上了幾分驚豔。
他已經許多年不曾有過與人對弈時的如此酣暢之感。
車廂內靜悄悄的,隻有黑白棋子落下的聲音,伴著車轅滾動之音。兩人有輸有贏,你來我往,夜深漸深。
車廂忽然一陣顛簸,小方桌上的蠟燭一陣晃動瞬間熄滅。沉迷棋局的兩個人才驚覺時辰已如此晚。
扶闕在一片黑暗中輕笑了一聲,說:“看來這局棋隻能明日繼續。”
倪胭伸了個懶腰,就勢側躺在長凳上,懶洋洋地說:“國師大人高風亮節,可不許做些夜間流氓的勾當。”
扶闕沒說話,車廂內響起窸窸窣窣的脫衣聲。
扶闕探手而來,將寬袍遞給倪胭,倪胭動作自然地接過來,卷在身上,翻了個身,蜷縮著入眠。
扶闕將車門稍微推開一些,囑咐車夫夜間慢行。
倪胭向來嗜眠,即使是顛簸的馬車,也能睡得安穩。第二日半上午才懶洋洋揉著眼睛醒來。
她一睜開眼,坐在對麵讀書的扶闕抬眼望向她,淺淺一笑。倪胭回之以笑,坐起來。
小方桌上放著早食,也不知道扶闕什麼時候準備的。倪胭懶懶打了個幾個哈欠,將東西吃了。
昨夜下了一半的棋局擺在一側。
倪胭吃過東西,隨手抓起棋子,手在棋碗中攪動棋子發出清脆的聲響。扶闕默契地放下書冊,略坐過來一些和倪胭下棋。
去往夷香河的路途需三日,這三日間倪胭和扶闕的對話極少,大多時候都是在默契地下棋。
有時候倪胭倦了,扶闕便不發一言地將手中捏著的幾顆白棋放回棋碗中。
倪胭忽然抬眼看向扶闕,說:“我總覺得我們相識許多年。”
“許是前世見過。”扶闕隨意道,手中的白子落於棋盤,“這局你輸了。”
陪著下了三天棋,倪胭掌心裡扶闕的星圖中第二顆星終於亮了起來。
倪胭揉了揉掌心,暗道一聲不容易。
她隨意丟開手裡的棋子,托腮望著扶闕,好奇地問:“國師大人知曉太多凡人窮其一生看不破之事,可曾為自己占過卦?”
“不曾。”扶闕實話實說,“看破天機本就有所折損,我每占卜一卦必然要付出些代價。若是事關國之大事,更會折損陽壽。又何必再為了看見自己的未來,損自己的修行。一切順其自然即可。”
他的確實話實話,若不是為了占卜國勢,發現天降異星,為倪胭占卜了一卦,也不知道自己和倪胭命數中的糾葛。
“既有所折損,國師大人又何必執著於占卜之術?為了國師之職,為了國勢?為了國泰民安天下太平?”
扶闕笑笑,隨意道:“為學之道,總要傳承。”
他又忽然抬眼望向倪胭,漆黑得宛如靜潭的眸子浮現幾抹流光,笑道:“也因為有趣。”
於高台之上占卜人間事天下運,而後寵辱不驚地看著一樁樁一件件事情按照命數的轉輪而發展,本就十分有趣味。更何況,略施手段改變原本命數更是人間至趣。
哪怕付出陽壽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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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終於到了夷香河。
“滅族策”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可是倪胭站在夷香河前,望著緩緩流淌的河水,還是能聞到一種淡淡的血腥味兒。更為奇怪的是,這夷香河的河水在陽光下的確泛著紅光。
倪胭眯起眼睛,用不是人類的眼睛望著夷香河河底,她看見了無數支離破碎的亡魂。這些人死狀太過淒慘,心中怨恨和憤怒十五年不曾消散,凝在了夷香河河底。讓這夷香河成了一處人人不敢靠近的禁地。
扶闕將清酒灑入河中,而後席地而坐,白色的衣袍鋪展在地麵。他虔誠地合上眼,誦念佛門超度的經文。
倪胭安靜地站在一旁望著扶闕,麵無表情。
即使是這樣凶戾的亡魂之氣,也沒能讓她有絲毫動容。但是扶闕清冽的誦念之音卻讓倪胭的心跟著沉靜下來。
倪胭不信神佛,她隨意在扶闕身邊坐下,抱著膝,聽扶闕一遍又一遍地誦念超度的經文,有些出神地望著遠處紅色的河水。
腦子裡空空蕩蕩的,其實她什麼都沒去想。
夜幕四合,扶闕終於睜開眼睛。他望著一眼抱膝坐在身側的倪胭,起身道:“該回去了。”
倪胭跟著起身,卻因為坐了太久雙腿有些發麻。她隨意地將手遞給扶闕,扶闕略微猶豫了一下,仍舊探手將她扶起。
他的衣袖極為寬大,探手時,手掌隔著衣料去扶倪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