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1 / 2)

十貫娘子 老草吃嫩牛 15283 字 3個月前

大梁宮南門的城樓上,陳大勝已經安靜的坐兩天,他就一動不動的坐在高台,看著南門外的那石柱,還有石柱上臥著的那隻犼。

今兒不是他當值,可是他依舊五更起,來了也不說話,就徑直上了城樓,戴起皇爺賜給他的麵具一動不動了。

沒人知道這位到底怎麼想的,然,非常人,一定想法也非常人。

如此除吃飯有人上去喊他一起用,剩下的時間,那些親衛就隻遠遠的,用崇拜英雄般的眼神看他,沒有任何人敢上來輕易打攪。

陳大勝在城門樓高處坐著,他的兄弟們就肯定在附近蹲著。都是不愛說話的人,他們甚至不交流,上得城樓看下位置就各自選好地方,進入夾角就不動彈了,而那些守門的親衛,也不用多大功夫便能從腦袋裡,把這幾個人完全忽略。

一直到用膳的時候,陳經曆從夾角位置過,他們才會慢吞吞的站起來,你這才能想起,哦,這裡還有六個呢。

接著一頭冷汗。

這幾個人就是這麼嚇人。

其實長刀衛接的活計並不重,除皇爺十日大朝他們需四更天起,站在南門等下朝就可。

至於每日小朝,自有彆的親衛所輪值,他們是無需做那些瑣事的。

長刀衛自立所起就淩駕在眾親衛所之上,因為他們是大梁朝開國僅有的七個城門侯,又被賜食一鼎,又是那樣的存在,受這樣的待遇眾人反倒覺著是給的少了。

前朝三百八十年,黑騎尉金戈鐵馬征戰四方,外敵打過多少,又平過多少叛亂,誰又能想到是被這樣的步兵以肉身一步步消亡於塵世。

皇爺手下的親軍從來作戰勇猛,其中,從楊家帶出來的老部曲更是所向無敵。

可出身楊家部曲的柳經曆自己都說,那不一樣的,從頭到腳都不一樣的,壓根就不是一類人,也沒啥好比的,也不能比。

都是從戰場上身經百戰下來的,有的人,迎風一裡地看上一眼,能不能贏,老卒自己心裡有譜。

而現在這樣的人,就立在南門給皇爺看大門,能夠想到譚家人心中滋味。他們家倒是一直說,長刀衛在呢!在呢!

哼!沒有見過血,開過刃的長刀營,還叫長刀營麼?

皇爺,暗處都不知道偷笑了多少次了。

雖然柳經曆跟陳大勝提過,城門侯這個職位,在很久很久以前是相當厲害的一個位置,那時候的皇帝賜城門侯食兩千石。

現在麼,三品左右的大臣能有恩封兩千就不錯了,誰讓大梁窮呢!起步給少些,連年加恩才是恩啊!

長刀衛倒是有夜值,一般跟在金吾衛後麵,一月也至多是在宮裡睡三夜的事情,畢竟人家金吾衛好幾百人呢。

至於剩下的時候,他們會出現在大祀,正旦,冬至,哦,還有皇爺出巡……總而言之,隻要皇爺出宮,他們要跟著金吾後衛的隊伍走,那剩下時候,他們就愛做啥就做啥,愛去哪兒就去哪兒。

簡直清閒的令人發指。

柳大雅柳經曆今兒當值,他去了後麵沒多久,便溜溜達達的從後殿出來了,他的手裡握著幾個乾癟的果子,身後還跟著八個禦前親衛,親衛當間還站著一個灰頭土臉的大臣。

南門重要的職能之一,皇爺在這裡打大臣板子。前朝脫褲子打光腚,皇爺恩典,大梁朝打大臣老腚,允穿裡衣。

謝主隆恩!這是仁政,就是打的頻率有些高,尤其是皇爺這幾天上火,隔一兩個時辰就送出一位。

下麵啪啪打板子,柳經曆便溜溜達達的上了城樓,路過夾角的時,他就從袖子裡抓出一個小包丟過去,這是一包從後宮賞下來的乾果,那些妃子娘娘高興了,常常賞給吃喝,有時候也給銀錢,一般內官拿的多,親衛拿的少。

有品級的親衛是不接這種賞的。堂堂朝廷命官,接後妃賞錢?不像話!

如此,柳經曆便隻能得些有眼色親衛送來的供奉,算是甜甜嘴兒,當然,他也看不上這些賞賜,倒是歡喜兄弟們有啥好處都惦著他。

管四兒舉手接過包兒,抬臉對柳經曆笑:“謝了,柳大人。”

這是個濃眉大眼,討人喜歡的小兄弟,他主動又好奇,對柳經曆總是咧嘴笑,會問東問西像個沒出過二門的後宅女娃子。

長刀衛千畝荒田就這一根主動苗兒,柳經曆愛若珍寶,時常就跟他逗幾句。

柳經曆露出委屈指著他埋怨:“四兒啊!你就傷你哥哥這顆心吧!兩天了,吃了哥哥多少好東西,硬是大哥都舍不得叫一聲?白心疼你了。”

然而,他這種埋怨卻也是甜蜜的,這幾人不防備他,他便能察覺到他們。

如此他一邊埋怨,眼角卻是往城樓下麵得意的瞥的。

那下麵的親衛們自然是羨慕不已,能跟長刀衛的開玩笑啊!還這麼慣熟,果然是我們八麵玲瓏,哪兒都門清的柳經曆。

管四兒嘿嘿笑,是!東西是吃了人家不少,然而大哥就是大哥,刀頭一生便隻有一位,這一點,就是皇爺來了都不成。

陳大勝聽到又有人被打板子,倒是站起來了。

鄉下孩子,早前看個裡正都腿肚子轉筋兒,現在每天都能看到那些大臣被打板子,這是個奇妙的經曆。

淩空接過柳經曆飛來的一個乾癟果子,陳大勝一邊吃,一邊換了方向,趴在內城樓牆頭跟柳經曆,啃果子,看大臣打板子。

挨打的大臣三四十歲,風骨也算可以,看到有人鋪了寬凳,他就自覺的解開革帶,脫去了三梁冠,朝服,貼裡,夾襖,夾褲,皂靴……最後赤足穿著一身有補丁的裡衣趴在了寬凳子上。

還特客氣的左右致意:“勞煩諸位兄弟了,輕點打,必厚謝。”

說完一咬牙,把頭埋下了。

下麵啪啪開始打,大臣就開始嗷嗷叫,有人高喊著,一,二,三……!

陳大勝就跟著柳經曆在上麵哢嚓,哢嚓啃果子。

柳經曆一邊啃一邊說:“老弟,你可不敢小看這幾個果子,哼哼!甭看這是燕京,現下就這幾個沒水的小乾巴,也就宮裡有了~你拿著錢兒,買都沒地方買去,這日子,也不知道啥時候是個頭哦……”

陳大勝上次吃水果還是在老家,他家那會有顆老棗樹,每年成熟了,就抱著阿爺腿央求,膩歪的阿爺煩了,就拿起杆子給他們敲幾下。

就這幾下還得瞞著阿奶,不然上下一頓好罵,阿爺也是怕的。

家裡的棗忒甜,每年打下來能有好幾布袋,拉到鎮上能換好些鹽巴回家。

陳大勝把果子帶著核啃完,這才看著下麵央求緩緩打的大臣說:“這是個五品白鷳。”

柳經曆對陳大勝豎起大拇指誇獎:“不錯,兄弟好記性!學的快。”

親衛們的活計也是有些功課的,像是背這些大臣的補子,一品仙鶴,二品錦雞,三品孔雀,四品雲雁……武官的補子繡獸,一二品獅子,三四品虎豹……。

要麼,就去數大臣們腦袋頂的梁冠,皇爺九根梁,一品七梁,二品六梁,三品五梁……(注)。

那麼多人呢,記不住臉沒關係,記住補子梁冠就不會太失禮。

如今新朝亂的很,從皇爺到大臣全部穿的前朝的東西,因為戰亂,朝臣們的朝服也是不全,有一全套被分開借出的,有穿祭祀禮服的,有穿朝服的,還有穿大袍正麵隨便貼個紙畫的補子的……反正,新朝沒匠人,燕京也沒裁縫鋪子開。

下麵的大臣共挨了十五板子,最後幾板子到底把人打出血了。

這位挨完打,就扶著凳子站起來,搖搖晃晃的又一件一件套好朝服,最後從袖子裡摸出幾塊碎銀子要給這些親衛。

這動作一看就是前朝舊臣,咱們皇爺又沒虧過下麵的軍士,大家夥也從未養出過這樣的習慣。

於是這銀子便拒絕了,倒鬨的這位舊臣呆立許久,才扶著腰,扶著宮牆一點一點的往西門走。

三朝五門,東西南北,什麼人都有該去的地方該走的門廊。

那大臣走的很慢,可是陳大勝卻一直看到他消失。

柳經曆比較好奇,就問他:“老弟?看什麼呢?”

陳大勝想了下說:“原來官老爺,也穿補丁衣裳。”

柳經曆聞言就笑了:“不是這麼說,少見!咱皇爺什麼人!用這位,興許就因他穿補丁衣裳。哎!你說,這滿大燕京的百姓,咋就不知道咱皇爺的好呢?這是勸也勸了,說也說了,敲著大鑼在街巷坊裡喊了這麼久,嘿!就是沒人出來開市,這都怎麼想的?”

是啊,怎麼想的?皇爺這麼好,為什麼一城百姓,家家閉戶不出呢?

如今這城裡,來去的就是潑皮,幫閒,無賴,流民……這是大燕京啊!

柳經曆還在那邊叨叨:“我家阿爺跟老老都督那時來過燕京,咱小時候就聽他老人家叨叨過,說,燕京城內城二十裡城周八十裡,那會子還是盛世,就有那文人寫書說,這地方是世胄宦族世代所居之地,皇帝老子都能隨便換,那些世家是不換的,好的時候,燕京城裡能有六七十萬人口,那繁華,那聲勢……”

說到這,柳經曆用胳膊拐碰了一下陳大勝:“知道才將那位為什麼挨揍麼?”

陳大勝當然不知道。

柳經曆也不是真問他,就笑著說:“人在後麵跟皇爺發脾氣呢,說,進城那天殺前朝世勳貴胄太狠,嚇的滿城百姓閉門躲禍,不敢生業,哼!嘴欠的,不打他打誰啊?你說是吧?”

身邊半天無人應聲,柳經曆扭臉,就看到陳大勝正低頭摸自己那張隻額頭有角,隻露雙眼,嘴部卻是尖牙利咬,看上去著實凶猛的黑色生漆麵具。

察覺柳經曆看自己,陳大勝便舉起麵具問他:“這是什麼?”

皇爺上次召見沒來及說。

柳經曆耐心極好,便笑著說:“頭有角,威武麵,此乃獬豸,明兒你去刑部轉轉,到處都是這位法獸。”

陳大勝不懂,就困惑的問:“為何是刑部?”

柳經曆就摸著下巴想了好一會才說:“我也納悶呢,人說獬豸懂人言知人性,是天生知道是非的大能之神獸,所以刑部才有獬豸鎮守。後我又想了,其實獬豸不止這些好處,它還威武勇猛,見到一切不誠實忠厚的人,便會立刻治裁。

興許皇爺想做一個公平的皇帝,或者說,皇爺讓你駐守南門,許是想憑著你們的忠阻擋一切邪祟?誰知道呢,反正,這是個好獸,隻~你們有,好好保護著,明兒找上好的匠人,做個好袋兒存了,那小鹿兒皮是上好的材料,放裡麵慢慢養,不幾年一定油光錚亮!”

陳大勝認真撫摸麵具,半響抬頭對柳經曆說:“我知道了,從此我們便是皇爺一人的獬豸!明白了!”

說完他扣上麵具翻身去前麵坐著了。

柳經曆聞言卻刹那滿身的雞皮疙瘩加冷汗。

他使勁拍拍腦子,想,對呀!真!真是一語中的!可不就是這樣,就這麼簡單啊。

皇爺讓他們長刀衛做自己的人形獬豸,那從此他們的公正就是,一切反對皇爺的便是邪,就得鏟除。

至於朝廷,至於法製,他們是不管的。

瞧瞧這悟性。

柳經曆想明白後,真是又嫉妒又羨慕,好半天,他才邁步走到前麵,又坐在陳大勝身邊開始套近乎了。

良心話,幾個鄉下娃子,契約奴出身。從前還有看不起的,可是現在,是真不一樣了。

他賠笑著問:“我說老弟,你都看了兩天犼了,這是有?什麼講頭?”

陳大勝眨巴下眼睛,透過獬豸麵具看著柳經曆問“那不是獅子麼?”

柳經曆聞言差點沒有從台子上閃下去,他指著那犼道:“你把那個叫獅子?”

陳大勝認真的點頭。

柳經曆自己在那邊哈哈笑了一會才道:“這位,也是神獸,不過它叫望帝歸,不管咱們,它啊,是專門監督咱皇爺的,要是咱皇爺到處巡遊不理朝政,它就會呼喚皇帝歸來處理朝政,記住了,這個叫犼,不是獅子!”

陳大勝心裡默念,記住了,便對柳經曆點頭致謝道:“多謝柳兄,記住了,犼!”

“恩!犼!這世上,到底誰都不自由啊,你說,咱都督如今都是皇爺了,家門口還得立個犼管著,你說,要是這玩意兒頂用,它咋就不能跳下來,到坊市裡挨家挨戶門口吼一嗓子,開門做生意了!那咱皇爺就省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