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勝等人拖著袋子,被越來越多的老頭簇擁著,跟著那位叫雨溪公的老頭往巷子深處走。
那些老頭一會念終鋼強係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說了很多遍竹子還有丹心。
陳大勝對讀書人有著一種天然的畏懼,而這種畏懼來自文字之後,曾被支配過生死的那股力量。
就這樣他們被簇擁到了巷子中間,人群停下,三開門宅院裡就衝出大群婦孺,打頭的那位銀發老太太跌跌撞撞,麵露哀容,渾身顫抖。
她被兩個媳婦子攙扶著來到老頭麵前,隻說一句:“老爺~!”便淚如雨下。
老爺子卻一甩袖子,大義凜然的道:“這是喜事!是庇佑我後代子孫,昂首挺胸存活於世的好事,你又何必哭?真乃婦道人家……”
如此哭聲更大了,隻哭的陳大勝轉身想走,不想他一扭頭便看到一中年人蹭著牆角,拉著一名青衣小廝還指指自己這邊?又指指巷子口,語氣嚴厲的吩咐幾句什麼。
人群吵雜聲音太大,陳大勝沒聽清楚,但直覺這事是與自己有關的。
那小廝狠狠瞪了這邊一眼,扭頭便狂奔而去。
陳大勝完全蒙了,手卻被人硬塞進一堆沉甸甸的硬物,他一驚低頭看去,卻是幾根金簪?
嚇一跳,一抬頭他便看到,門口從老到小二十多名婦孺正紛紛從頭上,手腕上取首飾往他們手裡塞。
給陳大勝金簪這老婦,滿眼是淚的哀求著:“官爺,我家老爺年邁體衰,今日你們就是不帶走他,他也活不了幾日了!你們行行好,萬萬不要動刑啊……”
說罷,這老婦竟要氣絕過去,又被人一頓撫胸拍背順氣。
陳大勝怎麼會收這東西,到了這時候他再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就是個傻子了。
他趕緊把東西從一臉懵懂的兄弟們手裡收集好,回身就塞到附近婦人手裡,抱拳致歉到:“諸位先生,這個不能要,我,我想你們是誤會了……”
那老婦剛喘過氣,又哪裡會聽陳大勝的解釋,一看他拒絕賄賂,還以為必要給她家老爺動刑,心情激蕩之下便徹底昏厥過去。
當下,這位雨溪公家門口,真是嚎聲震天,人仰馬翻,抬人的抬人,跺腳的跺腳,各種正氣歌,丹心譜就嘩啦啦的從那些老先生的嘴裡吐了出來……
陳大勝一看現場不好收拾,一伸手他就拉住也在上躥下跳,並一起激蕩的那位張觀能先生道:“這位~老先生,才將的情形你是看到了的……”
張觀能用袖子甩臟東西般的甩開陳大勝,並大罵到:“無恥之徒!憑你也敢摸老夫……”話到這裡,他突然語調頓住,眼睛咕嚕嚕一轉,頭一低對著陳大勝心口就撞過去了。
他喊著:“今日要帶走雨溪公!除非從老夫身上踏過去……”
陳大勝怎麼可能被他撞到,自是扭身躲開,這老頭對著牆就衝了過去,的虧餘清官機靈,他鬆開手裡的布袋,就抱住了這老頭的後腰。
這下好了,他袋子裡的兩隻沒幫腳的大公雞便掙脫了出來,開始撲楞著翅膀四處亂飛。
“我的雞!”
餘清官特彆著急,鬆手將這老頭放下,轉身就在人群裡紮著,抓起了雞。
那邊有女眷,便又是一頓亂喊。
陳大勝看看跌坐在地的張觀能,又看看亂作一團的現場,無奈,他隻能站到這家的高台處大喊:“我們不是來抓人的!我們是來拜師的!!”
現場依舊很亂,他隻好又大喊了一次。
這次,就都聽到了……也愣住了。
周遭一片寂靜,那雨溪公本來激蕩的滿頭是汗,聽陳大勝這樣說,他是絕不相信的。
一條街的人都在這裡看著呢,他丟不起這個人。
人們停止激蕩,相互奇怪的看著,也不說話,隻有雄雞逃竄的驚慌聲不時傳來。
餘清官好不容易抓住了雞,便掐著雞翅膀抬頭驚喜的大喊:“抓到了……”
他話音未落,人群外卻傳來一聲大喊:“住手!都給本王住手!”
人群兩分,從外急步走來一人,這人三十出頭,麵容端正疏朗,頭戴貂毛珠冠,身披石青色緙絲披風,腳上穿著一雙黑絨麵防雪的高靴。
這人來到人群當中,先是環視一圈,接著就朗聲道:“諸位先生莫慌,待本王先問清楚緣由再從長計議,本王保證,絕不會讓諸位先生受一絲半點的委屈。”
這位說完,就大袍翻飛扭臉怒視陳大勝道:“本王楊葵!你們又是那個衛所的?”
陳大勝最近兩次大朝,請教了柳經曆和不少人,才將那些朝臣的臉記熟,然而對於不上朝的宗室們,他卻是兩眼一抹黑的。
但這人既自稱本王,他依舊依著禮節抱拳施禮到:“王爺好,末將是親衛長刀衛所經曆,陳大勝。”
楊葵聞言一愣:“長刀衛?你們就是那幾個城門侯?”
陳大勝道:“正是末將。”
楊葵聞言便麵露驚容道:“難道~竟是皇兄下的旨意?怪不得本,我竟不知道……”
陳大勝趕忙說:“王爺莫要誤會!此事跟皇爺無關,是我等幾人不識字,就想找個好一點的先生學學問,咱們都是外地來的,不清楚本地情況,又打聽錯了人,如此才引來這場誤會,王爺莫要擔心,才將末將已經解釋過了,是誤會……”
身邊有人插話道:“你,你說什麼?”
陳大勝扭臉,看到的卻是扭曲著麵孔的一張老臉,雨溪公語調顫抖的又問:“你~你再說一次?”
陳大勝看雨溪公不信,便認真的又解釋了一次:“老先生,實在是誤會,我們不認字,就想來找個先生請教的……哦,您稍等。”
陳大勝回身,讓兄弟們把滿滿的布袋子亮出來,他一袋一袋打開給這些老先生們看:“我出來的時候打聽過,想要拜先生就得預備六禮做束脩,可是現下燕京什麼也不好買,芹菜紅豆,蓮菜紅棗還有桂圓這些真的不好找,好在~肉乾還能預備著,彆的東西咱們就隻好拿彆的替代了,您看……”
陳大勝從袋子裡,捧出一捧白米來到雨溪公麵前,滿目真誠的說:“老先生您看,這是上好的白米,我們真的是來拜師的。”
雨溪公看看這捧白米,又看看麵前這七位一臉懵懂的武夫,想到今日丟了這般大的臉,便道了一句:“真氣煞老夫也……”
他將手一推,那把白米便飛揚到了被人踩爛的雪泥上。
雨溪公直接暈了過去,又被眾人七手八腳的抬走了。
體麵的三扇宅門緩緩關閉起來,那些狂歡的人紛紛收斂情緒,又紛紛用一種極其鄙夷的眼神盯著陳大勝他們看。
陳大勝就感覺,便是送他們回到譚二的長刀營,回到正麵廝殺的戰場,他的心也沒有這般疼。
那自殺未遂的張觀能從地上爬起來也想回家,隻他走了幾步,覺胸中鬱氣難宣,便回頭盯著陳大勝大聲訓斥到:“你可知這裡是何地?”
陳大勝愣了下回答:“難道,不是教書先生住的地方麼……?”
張觀能愣了下,便麵露譏諷冷笑道:“哼!什麼地方都不知道,憑你們這樣的人,也敢來拜師?”
說完,這位一甩袖子也走了。
陳大勝呆住了,他前後左右看這條長街,再看看這些人……他好像來錯地方了。
管四兒從後麵走過來,拉拉自己大哥的袖子說:“頭兒,咱……咱的米。”
這孩子說完,就慢慢蹲下認真的在地上,一粒一粒的撿起沾滿泥水的米來。
陳大勝呆愣了許久,到底蹲下與自己的弟兄們一粒一粒的撿起那米來。
這樣的米,一把能救一條命呢,回去洗洗還能吃,還很香呢,今晚……就吃了吧,畢竟兄弟們一直饞白米吃,都存了那麼久了……
花了一點時間,陳大勝他們總算把每一粒米收集起來,背著自己的袋子又從原路返。
離開巷子口的時候,陳大勝與他的兄弟們無聲的看著這些貞潔牌坊,心想,以後這地方,他們是不會來了。
到達路口的時候,陳大勝又看到了那位王爺的車駕。
那位報訊的中年人正在端正施禮道謝,王爺君子謙謙,伸雙手相扶,他們誰也沒看陳大勝,也不會看這樣的人。
倒是站在車轅邊上的一位穿有品級衣衫的小內官,他見陳大勝他們因趴在地上撿米,弄得周身狼狽的樣兒便笑了,聽著耳邊主子的不屑之言,他眼珠子一轉,便從口袋取出一袋錢,對著陳大勝等人就丟了過去,還笑道:“幾位兄弟!今日辛苦,這些賞你們買酒吃……啊!!!”
雪白的積雪上,錢袋墜落,斷手脫離肢體掉落,鮮血不斷湧出,逐漸逐漸……染出一片紅……
小內官疼痛難忍,抱著手嘶叫幾聲,竟疼暈過去。
陳大勝麵無表情的收起腰刀,對著目瞪口呆的這位王爺施禮道:“所裡還有些雜事,我們~這就先告辭了!”
他轉身就走,走了好遠才聽到身後有人大罵:“豎子敢爾!竟傷我貼身內侍,本王這就去宮裡參爾等一本……”
陳大勝一路無言,耳邊隻來來去去響著媳婦那句話……你接下他們的賞賜,從此你便是他們眼裡可以隨意打殺的婢仆,他們根本不會把你當做是人……
現在,他沒有接那些賞賜,可他是人了麼?
好像……依舊不算是……
回到衛所,陳大勝便親自提著那一小包米到廚下,用清水反複清洗起來……
大梁宮內,清晰的打竹板聲一下一下的傳來。
今日六皇子又在學裡宣講神仙傳,讀書哪有聽故事好,幾個不大的皇子,還有宗親家的小郡王們聽的入迷,就書都懶的翻的圍住他。
教書的師傅無奈,隻好親自將這位小王爺送到陛下麵前。
皇爺也無奈,隻得親自行刑。
做爹的打兒子,其實舍不得使大勁兒,卻依舊很疼。
六皇子楊謙雙眼含淚,卻死也不認錯,隻是質問自己的父皇道:“為什麼要學哪些沒用東西,做神仙不好麼?”
皇爺無奈,打手板的力度加大,一邊打一邊說:“為什麼?嗬~你總有一日做不得神仙,卻要靠哪些沒用的東西存身啊。”
六皇子絕不相信,便撇嘴哭到:“很疼啊父皇,孩兒為什麼做不得神仙?孩兒本來就是神仙,啊!我要回去告訴簫母妃……”
皇爺仰麵憋笑,低頭嚴肅的繼續告誡:“你告訴誰也沒用,你問朕為什麼做不得神仙?”皇爺緩緩呼出一口氣道:“因為你的父皇早晚會死啊,沒了我,你也就做不得神仙了……”
“陛下慎言!”
殿外傳來一聲溫潤的阻止,一位五官明豔耀眼,頭戴貂帽,披著赤霞鬥篷,身穿五彩牡丹大紅金織襖子的宮妃徐徐進殿,她停在不遠處扶膝給皇爺施禮道:“臣妾拜見殿下。”
皇爺看看她,到底是無奈的放過了那小胖子的手道:“阿多來了啊,起吧!”
“謝陛下,小六淘氣,我這就他回去教訓……”
六皇子本就忍耐到極致,見到這位便立刻嚎啕大哭起來,還舉著手過去告狀到:“母妃……父皇不講理,哇……!”
皇爺呲牙,才剛要說點什麼,張民望卻進殿,在他耳邊低低的說了一串話。
陛下聞言,表情竟露出少有的驚愕之氣。
蕭妃看皇爺有事要做,便立刻帶著六皇子告退。
等到這對母子走遠,皇爺才無奈的搖頭歎息:“嗬~慈母多敗兒!這都給她慣成什麼樣子了?才打了幾下就喊救兵去?次次如此,我倒要看她要慣到何種地步……”
身邊傳來一聲不屑的嗤笑,正在角落看書的佘伴伴抬頭譏諷:“你早知會如此,還把他們放一起,現在卻來抱怨了?遲了!我就看著挺好的,阿多在桐岩山沒了兩個孩兒,六皇子又沒了母親,他們在一起也算合適,陛下心裡不知道多高興,也不知道每次抱怨什麼?”
皇爺似乎天生一副賤骨頭,每次都被佘伴伴譏諷,卻樂此不疲,生氣談不上,還覺著蠻過癮的,就像從前沒兩樣。
他訕訕的笑了一會,這才對張伴伴說:“把興王喊上來吧。”
佘伴伴放下書,奇怪的就問了句:“楊葵?他怎麼來了?”
“誰知道!成天跟前朝那些老梆子上躥下跳的……說來告狀的?”
皇爺沒有兄弟姐妹,起家靠的是鄭太後跟彆的關係,他自己的宗族因屬世家譜當中的中末流,反倒有心無力。
興王楊葵屬陛下堂兄弟當中比較能拿的出手的,他自幼聰慧,讀書很有天分,陛下造反之前,他已經有秀才的功名了。
又因陛下造反,這位曾經宗族裡的麒麟兒便絕了科考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