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這次封了不少宗室王爺,有十幾個之多,對於親戚,陛下談不上多喜歡,就親戚而已,大家從前走的就不遠不近的,現在再想來親香也需要過程。
興王楊葵受封之後,就立刻從邵商搬入燕京,來便立刻與大儒學子每天一起,文事盛會更是舉辦了多次,他是個書呆子,這樣做也是意料之中的。
說著閒話,興王楊葵就捧著一個盒子來了,他氣的滿目漲紅,進來就給皇爺直接跪下,一副您不給我做主,我就不起來的架勢。
這?這是誰把脾氣溫潤的興王爺逼到這種程度了?
皇爺笑眯眯的讓人扶興王起來,還貼心的讓他坐下。
待他坐穩,皇爺才問:“是誰這麼大膽,把我們的斯文人氣到這個地步?”他看看地上的盒子又問:“這是什麼?”
興王心口急促喘息幾下,這才語氣焦躁的抬臉對皇爺道:“陛下可記得踏槐?”
皇爺怎麼會知踏槐?
卻依舊好脾氣的點頭問:“恩,踏槐?他怎麼了?”
興王氣的不成,就指著那盒子道:“陛下,這是踏槐的手啊!您不知道!您手下那幾個粗鄙不堪的城門侯實不像話……”
“哎呦~媽耶!我的祖宗哦!您可真是,怎麼把這個東西帶進來了……”
張民望驚叫一聲,趕緊站在禦桌之前攔著,一副生怕血氣衝到禦駕的樣子。
屋外侍衛被傳召進來,提著那不詳的盒子出去了。
興王對自己的身份至今不太習慣,彆人不提醒,他壓根想不到自己這位皇兄,對了,對了!人家已經是皇帝了。
他喃喃的站起來,跪下賠禮道:“陛,陛下贖罪,是,臣弟魯莽了。”
皇爺擺擺手笑著說:“起來吧!無事,是他們大驚小怪,從前戰場上每天見多少血,偏偏現在見不得了。”
興王站起來,又坐了回去,這次倒是坐的端端正正的了。
皇爺接過張民望遞過來的一疊緊急折子,邊翻邊批,邊不在意的問:“你說~朕的城門侯怎麼了?”
對對,還有最重要的這件事呢。
興王再次激動起來,他就從得到雨溪公長子求救消息開始說,一路比比劃劃他說到中間,就難免書生意氣,帶上了足夠的鄙夷及不屑的聲調,他都攀不上的雨溪公,那幾個人粗人竟然帶著公雞跟幾袋糧食就敢上門去侮辱?
沒錯,他就是這樣認為的,陳大勝去拜師就是侮辱人家,人家是什麼人,前朝老狀元,三朝元老,是名滿天下的大儒啊!
他倒也是一位君子,沒添油加醋,隻是說到最後,就說自己的內官踏槐也是看天氣冷,見這幾位被拒絕的可憐,便好心給他們錢買酒,誰知這幾人蠻橫無理,竟然無視了他王爺的身份,就當著他的麵行凶砍了他內官手掌……
他終於說完了,然而,皇爺在上麵一直一直很忙的樣子。
直到了兩碗茶見底,皇爺才放下禦筆看著興王,沒啥情緒的就說了一句話道:“什麼時候,朕親封的城門侯,輪到你家的一個內侍打賞了?你當朕的臣子是什麼?是從前給你家看大門的婢仆麼?”-
楊葵心裡早就忐忑,聽到陛下這樣說,便再次回到前麵跪下了。
陛下依舊大度:“你起來吧!自己家兄弟,這也不是前朝,不必跪來跪去。”
他讓人扶興王起來,聽興王告罪才笑笑說:“沒事兒,你頭回做王爺,朕也是頭回當萬歲,咱都慢慢適應這個身份,好麼?”
興王腿肚子發軟的說了是,說完要告罪離去,走到門口卻聽陛下對他說:“你的~那個內官叫什麼名字來著?”
興王顫抖著回身喃喃的說:“踏~踏槐。”
陛下想想,便笑了:“興王到底是個癡人,也罷,喜歡讀書到底是好事兒,回頭我讓他們給你送幾套古本去,那個……恩,踏槐?踏槐!就賞他斷椎吧,既看不起朕的城門侯,他若不死~從此便給朕趴著活吧。興王你也彆難過,回頭我讓他們再賞你個踏槐可好?一個不夠,就給你倆踏槐,可好?”
興王緩緩坐在門口,好半天才回身謝恩,被人扶著離開了。
室內安靜片刻,陛下又低頭批完最後一本折子,這才抬臉對佘伴伴說:“臭小子長進不小!”
佘伴伴點點頭卻說:“太學後麵那房子,是前朝分封給翰林院侍講,修撰,還有太學的那些老祭酒司業們的,說起來,明年一開春,咱們的太學也得開起來了……”
陛下嘴邊露出一絲笑,就啼笑皆非的問佘伴伴道:“一個不用?”
佘伴伴滿麵不屑,輕哼了一聲說:“人家這每天都巴望著就義,好名垂千古呢!你也不怕教壞咱太學的學生,無用之人……用來塞牙麼?”
皇爺用手指敲敲桌子歎息:“可是趕他們出去,名聲上……咳~不太好啊。”
佘伴伴慢慢站起來不屑的說:“那有什麼,換個地方教書育人唄,慶豐府學那邊早就空下來了,送去那邊,也是您的恩德,畢竟,咱的忌酒,咱們大梁的五經博士們過來,也得有個地方住不是,那,咱家就告辭了!萬歲爺!”
佘伴伴轉身離開,陛下呆坐半天就又氣又惱的對張民望道:“你看看他,一口一個咱家,這是故意的吧?”
張民望吧嗒下嘴巴,磕磕巴巴的說:“那,那小祖宗說啥?不咱家,那也不合適啊!”
陛下故意氣惱的樣子就緩緩收斂了起來,他坐在那邊好半天才說:“你來我身邊遲了,你是沒見過青嶺當年的樣子……”
說完,皇爺慢慢走到殿門口,看著外麵的大雪輕輕說道:“似這雪一樣,再沒有比他更乾淨的人了……跟~如意一模一樣。”
張民望不敢說話,就默默的伺候著。
陛下站立許久,終於又說:“去讓五郎查查,大勝他們幾個初來咋到,怎麼就偏偏尋到太學街了……這裡麵要沒事情,朕,卻是不信的。”
今晚,長刀衛熱熱鬨鬨的小飯桌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在認認真真的喝著白粥。米裡泥沙摻和的太多,雖很乾淨了,卻依舊偶爾能遇一兩粒沙。
陳大勝不敢嚼,便大口咽下沙粥,又覺著嘴巴淡,便伸手從邊上的布袋裡取出一條肉乾要啃……
屋外尖細的嗓子忽傳了進來:“柳經曆,咱們老祖宗尋你呢。”
老祖宗是太監們對佘伴伴的統一稱呼。
陳大勝沒有多想,就順手將那條肉揣進懷裡,提了自己的大氅便出去了。
這世上總有幾個對他真正好的人,佘伴伴對陳大勝而言,就像個慈愛長輩。
便是這會子雪勢加大,陳大勝毫不在意的一路疾行,到了佘伴伴宮裡的小院內,他已經是滿頭大汗了。
進門看到佘伴伴正盤腿坐在佛龕前,認認真真寫的佛經。
自佘伴伴世上最後的親人沒了,他便這樣,每天一人在屋裡抄寫佛經,一直到寫的累了才去睡。
陳大勝施禮道:“伴伴,您可有事吩咐?”
佘伴伴看他進來,便住了筆,推出一個蒲團對他招手到:“臭頭來了,坐!”
陳大勝不明所以的過去坐下。
佘伴伴也不說話,看他坐下了,便繼續寫,一直到一頁寫完,他才放下筆自己端詳了一眼,回手又在佛龕前燒了。
身後傳來陳大勝慢吞吞的聲音:“伴伴寫的字真好看。”
佘伴伴搖搖頭,笑著對他說:“寫多了都這樣,他們告訴我,你~今天去了太學街那邊?”
陳大勝聞言一愣:“您知道了?”
佘伴伴點頭笑著說:“興王進宮告狀了。”
陳大勝不吭氣,就低頭看著桌麵。
“安心!你是陛下的城門侯,誰也不能辱你!”
陳大勝一愣,猛的抬臉看佘伴伴,那位,不是陛下的親戚麼?
佘伴伴知道他心裡想什麼,卻不準備解釋,畢竟,在這宮裡久了,該知道的早晚知道,用自己的眼見,耳朵聽,比道聽途說記憶深刻。
好半天之後,他的身後就傳來陳大勝喃喃的謝恩聲。
“謝主隆恩!萬歲萬萬歲!”
“哧……”
佘伴伴不由自主的又開始笑了,也不知道怎麼了,陳大勝做的一切事情,在他看來,真就挺可愛的。
他笑完才回頭問陳大勝:“你對今天有什麼想法?”
陳大勝撓撓頭:“想法?那些讀書人啊?”
佘伴伴點點頭:“恩!也不算是讀書人了,人家都是教書人了。”
陳大勝就雙手放在膝蓋上,好一會才拍拍腿道:“也沒什麼,隻是這些人吧,讓我對讀書人的尊重,從此就弄沒了……”
“隻是這樣?”
“恩!就是這樣。”
佘伴伴背著手,慢慢走到門口。
兩個值夜的小太監就趕忙過來,打開簾子,搬了個火盆放在附近。
佘伴伴就看著那些雪,聽著雪花落地的沙沙聲,很久之後他才說:“從前,咱這個世界還沒有文字,那時候的人們為了方便記錄,就開始拿繩子打繩結代表計數,又在岩壁上圖騰記錄生活,就這樣,一代一代傳承下來,這世上就有了文字,有了讀書人……”
陳大勝安靜的聽著。
“你不要把今天的讀書人看作是真正的讀書人,他們已經長歪了,就像大樹半路被風雨擊彎,從此再不能挺立!我這麼說,你懂麼?”
“恩!不是所有的讀書人都好。”
“大勝啊,讀書很重要呢,如果沒有文字及學識,人們就不能繼承先賢的知識,如果沒有《儀禮》,也許我們還活在人畜不分的時期,我從前看家中古籍,那上麵說,在久遠的從前,人們同姓通婚,無媒苟合,一妻多夫比比皆是,甚至那時候兄妹也能在一起……你想想,沒有後來的聖人先賢書寫知識,製定規矩,人活的真還不如個畜生……”
佘伴伴說了一大串話,就怕陳大勝從此不讀書了,他說了半天卻沒聽到後麵的動靜,便回身去看。
這一看,他便呆住了。
陳大勝手裡捧著一根肉條,安安靜靜的跪了不知道多久了。
仿佛是明白什麼,又仿佛是嚇到了。
佘伴伴便喃喃的問:“大勝啊!你,你在做什麼呢?”
陳大勝笑著抬頭,滿目真誠的說:“您,可以做我的先生麼,你能教我讀書麼?”
佘伴伴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他笑著說:“你亂想什麼啊!瞎說話!大勝啊,你知道我是什麼人麼?”
陳大勝點點頭:“知道!會教我讀書,教我做人的先生。”
佘伴伴聞言淚如雨下:“你,你前途無量,怎麼可以拜一個不全之人,一個太監做老師?趕緊起來,起來啊!你知道他們會怎麼看你麼?隻要我認下你,你這輩子都站不起來……”
他去拉陳大勝,陳大勝卻一動不動,就捧著肉條大聲說:“先生這樣說不對!什麼叫認了您就站不起來了?在我看來……,我,我不太會說話,也不知道怎麼說!您,您……就站著的啊……在我麵前的您,就站著啊!”
那一句您就站著,完全擊碎了佘青嶺的殼。
他的嘴唇抽動,一張一合的對陳大勝顫聲道:“是~啊,大勝啊,你看到我站著了?”
陳大勝膝行幾步,認真點頭:“恩,站著!在我看來,您比所有人都站的直……您才將說了,不管什麼人都可以擁有學識,難道太監的學識就是肮臟的麼?不是這樣的!在我這個粗鄙之人看來,您乾淨!您比這世上大部分的讀書人乾淨百倍,千倍,萬倍……”
他很少說這樣的話,就覺著今天自己身上充滿了不一樣的力量,從斬斷那隻手開始,他知道他不一樣了。
他高舉著肉條大聲說:“先生,收下我吧,我想學站著的道理,想學真正做人的道理,我想像一個人一般!去讀書,去識數,然後,與您一般也有尊嚴的活著……求您了!先生!”
佘伴伴呆呆的看著他,好半天,他挪到陳大勝麵前,伸出手,一把緊緊握住那根肉條。
供在佛龕上的香灰緩緩從線香上跌落……
我佛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