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 99 章(2 / 2)

十貫娘子 老草吃嫩牛 13006 字 3個月前

這姑娘也是胡思亂想,好像人家就站在那邊給她殺一般。

當然,一個普通的小姑娘經曆了這樣的事情,能逐漸堅韌起來,兩天來硬是一滴眼淚都沒掉,就很不容易了。

院子裡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葛三素不緊不慢的把簪子又插回去。

管四兒衝進屋,他這兩天本不能看葛三素這張臉的。可今早被這群婦人一刺激,他反倒無所謂了。

看到了人,心就抓了一下。

也不過兩三天的功夫,一個好好的小姑娘已經瘦成骨頭架子,葛三素表情平靜的抬起臉,撐著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管四兒。

管四兒就抿抿嘴,把懷裡的衣裳放在桌上,指著桌上的豆花就說:“你最少吃一碗,不吃~一會子我就撬開你的嘴給你灌下去!你自己選是自己個吃,還是讓我灌?”

葛三素眨巴下眼,拿起調羹,安靜的一勺一勺開始吃豆花。

管四兒深深吸氣,看著這臭,算了,怪可憐的,吃東西就好。

一碗豆花下肚,葛三素安靜的放下調羹看管四兒。

管四兒就指著衣裳襆頭對她說:“換上!”

他說完離開屋子,安靜的站在屋外等待。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終就聽到屋內那臭,算了,那葛姑娘說:“大人,勞煩進來一下。”

這聲音也是虛弱,哎,不吃東西不成啊。

管四兒進門,換好衣衫的葛三素就對他無奈道:“勞煩大人,把那嬸子喊進來,我,我站不起來了。”

管四兒點頭出去,沒多久卻趕著一輛馬車進了後院。

管四兒確實不知該把葛三素帶到哪兒,可他就想著那幾個婦人的話,心裡就怎麼都不服氣,不該是這樣的,這世道就不該惡成這樣,黑成這樣。

他將馬車從所裡趕出來,用腳踹了馬屁股就隨它安排了,可那老馬是認識路的,挨了一腳就往燕京東門去了。

大夏日正午剛過,天兒挺熱的,那車馬出了燕京東門,管四兒就把車簾子掀開了。

他看看車內的葛三素,見她捂著一塊毯子,就問:“你,那啥,你不熱啊?”

葛三素麻木搖頭。

管四兒點點頭,一伸手拉住馬韁繩就將它引著往護城河的邊上走,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遠,直走到沒路了,麵前是條河了,他便下了車,對車內的葛三素說:“那啥,你,你下來,我跟你有話說。”

葛三素愣了下,到底扶著車廂慢慢的下了車,許是覺著她動作慢,管四兒上前一伸手就把她提溜下去了。

記住提溜這個動作,女人是不能招惹的,她們最愛找後賬。

這之後的幾十年,這兩口子一旦吵架那就造化了,葛三素肯定滿麵憤恨的說,老牲口你當年怎麼對我的?照顧人都不會,提溜雞崽子一般的把我從車上提溜下去,又一路提溜到河邊,那河邊那個潮氣,老娘幾天沒吃飯,軟成稀粥了都,就一屁股坐下去,兩層衣裳都濕透了……

“坐!”

管四兒看一處地方野草茂盛,還感覺軟綿綿的,他就指著那地方讓葛三素坐。

葛三素很平靜的坐了下去,也不看他,就看河。

人都帶到這兒了,管四兒都沒想好怎麼打勸這姑娘,好讓她活下去。

他就掐著腰,張著嘴,無依無靠的在河邊來回走了半天,總算說話了。

他不敢看人家姑娘的臉,就看著河水說:“那啥,從前我總愛胡說八道,我跟我幾個哥哥也不老實,可今兒,今兒我想說點實話,真的,我跟你說件,那啥,我誰也沒告訴過的事兒!”

葛三素覺著這家夥好奇怪,每天罵罵咧咧,見自己都沒有好臉色,咋就把自己帶到河邊說這樣的奇怪話呢?

她不接茬,卻抱著膝蓋緩緩低下頭。

管四兒也沒指望她說點什麼,就看著河水說:“我從前有個名字,叫做小畜生!”

葛三素嚇一跳,抬臉看那個背影。

“啊,真就叫這個名兒,小畜生!其實我有爹有娘,有兄弟姐妹,有阿爺阿奶,我不傻,也知道自己家在哪兒……”

管四兒說到這裡,扭臉看葛三素。

他見葛三素撐著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就很認真的說:“你聽著就好,也,也不必應付我,恩……說到哪兒了?”

他回身繼續看著河說:“我知道家在哪兒……我家在充嶺米山縣,我爹姓趙,如果他們不喊我小畜生,我也該姓個趙吧,嘖,我也不知道跟你說這些做什麼……”

葛三素心裡一陣納悶,就覺著這小老爺腦子有問題。

“這麼說吧,我跟我哥哥們不一樣,我在七歲之前,還以為我本名兒叫做小畜生呢,他們都這樣喊我,我就以為那是個名兒,可後來有一次挨管事的打,被打的狠了,我才聽到一個婆子說,好歹這是五老爺孩子,打死他倒是沒事兒,可就怕旁人拿捏住這個短處宣揚出去,你這位置就保不住了……管事的就饒了我。

那後來就有了想頭了,也長了心眼子了,然後,我就悄悄打聽起來,我們米山縣最高的山是趙家的,最廣闊的田地是趙家的,最好的書院是趙家的,最出名的風流人物,都是趙家的,我是趙家五老爺的親生兒子,卻是個奸生子,所以他們都喊我小畜生……”

把心事兒說出來是很舒暢的一件事,可葛三素卻不想聽了,她到底結結巴巴說:“你,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麼?”

管四兒笑了起來,依舊沒回頭道:“不做什麼,就想跟你說說唄……你想聽就聽,不想聽,就捂耳朵當我放屁!”身後沒了響動,管四兒就繼續說:“我親娘是趙五老爺義兄的遺孀,我親爹去人家看望,就住了一夜,就有了個我……你不知道,他們趙家往上數,就出過很多品行高貴的大儒,也是門生遍天下那種,恩……雜說這話?”

葛三素驚愕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米山趙家?”

管四兒噗哧樂了,他對著河水相當釋然的說:“對!就是他家。人家品德高尚,幾百年唯一出的奸生子就是我,我娘生了我就上吊了,她夫家自然不能要我,就把我送回趙家敲詐了不少錢財……

這也是後來那管事的喝醉了斷斷續續,我後估摸出來的,大概就是這麼一件事。你看,我有爹,有娘,有家族,我家世代出大儒的,我卻是個小畜生,也不識字兒,我八歲之前沒有睡過床,就夏天隨便找個草窩甚至羊圈湊合,等到冬天我就睡灶坑……”

葛三素喃喃道:“稚子何辜?”

管四兒卻挺釋然的笑著說:“不何辜,命不好,你就得認!”他扭臉認真的對葛三素說:“你也得認,你就命不好。”

葛三素不想說話了,繼續抱著自己的腿。

管四兒吸氣:“我做小畜生那會子,還是很幸福的,真的!就啥也不懂啊,就覺著我天生就該受苦,就該被打,就該跟牲口一樣的活著,我不知道好日子是什麼日子,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可我從什麼時候開始有的不甘願呢?對,就是那頓打,那婆子說我是五老爺的兒子……

五老爺有兒子有好幾個呢,我知道他們是怎麼活的,他們長到十幾歲,甚至不會挑雞骨頭,可我餓極了,要跟家裡的看門狗搶東西吃……我那時候倒是挺想問問五老爺的,為什麼一樣是兒子,我就得是個小畜生?”

葛三素喃喃的問:“你問他了?”

管四兒撿起一塊石頭片,打了個水漂。

“沒有,趙五老爺在啥河棗書院做山長呢……”

“鶴詔書院,仙鶴的鶴,詔書的詔……”

“你知道這地方?”

“恩,他們家學子用的桐油煙墨,一直我家供貨……”

“唔……貴麼?”

“貴?麼?”

“哦,我說你家那墨。”

“有貴的,有便宜的。”

“哦……那你還什麼都知道呢,我就不知道,還啥也不懂,一直長到八歲,後院管牲口棚的小管事的輸了錢,就把我賣的遠遠的了……哧……”

管四兒忽然笑了起來,他扭過臉齜著白牙對葛三素說:“葛姑娘知道我為什麼叫管四兒麼?”

葛三素搖頭。

管四兒忍俊不住,憋著笑說:“我看管事的把我丟下了,那後院開飯有時辰,誰搭理我啊,怕耽誤飯功夫我就趴在人牙子的車上喊,管事的!管事的!恰好那人牙子正在偽造契書呢,人家順手就給我寫成了管四兒,從此我就叫管四兒了……”

管四兒說完,回身看著河水很堅定說:“那之後這世上就隻有我自己了,我睜開自己的眼皮看自己的天,看自己的人世,我什麼都沒有!可我也想活著,旁人當我小畜生,我卻把自己看成人,我就是個人!

咱從來就沒覺著自己是個小畜生,畜生用四個蹄兒走路,可我是用兩隻腳走路的,所以我是個人!我被人賣來賣去,走了很遠的路,十二歲之前沒有穿過鞋,沒有吃過肉……”

聽到身後悉悉索索,管四兒便回頭對葛三素笑道:“葛姑娘,我希望你能活著,你得好好活!不然就白來這人世一遭了!我不太會說話,總之……嗨,就那麼個意思吧,你看,老天爺都不許你死呢,所以你得活的像我這般好。

你看,我當官了,也認字了,我在慶豐還有一套二進的大宅子,我還有倆莊子……這世上不如意的人太多了,我阿奶,我嫂子,我家先生,誰也甭跟誰比不如意,不如意是不能比的,真的!你敢比,就指定輸!其實活人不就是這麼一回事麼?就憑什麼壞人吃香喝辣,咱好人就要受罪,你說是吧……”

管四兒這話沒絮叨完,就看到葛三素忽嚎啕大哭起來,她哭的管四兒手足無措,他呆愣楞的站著,站著,就看到葛姑娘撲倒他懷裡繼續哭了起來……

他想,娘的,老子的清白又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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