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朝一直懸空的戶部尚書,終由文鳳書文大人接任。
這位四十出頭的文大人,出身老邵商派,接任之前一直是武帝楊藻謀士集團當中的一員,與佘青嶺是摯友知己,頗受帝王重視,又與朝中各部關係向來甜蜜親厚,對了,這位文大人還有個外號,油耗子。
他跟誰都是好的,這就很可怕了。
說油已是不好,再加個耗子可見其性格,如此他接任戶部尚書沒幾日,便儘顯油滑風采,將那些曾經看不慣,受不住佘青嶺直刀見血的列位大人,就堵的一口於氣在心中,上不去下不來,還不能恨他。
而今包括戶部的六部官員,皆無比思念佘青嶺,卻為時已晚。
至於曾經的掌印太監,隱相大人,他卻款款的在宮內收拾行囊,真就一點都不牽掛的預備出去住了。
官場上的角逐,最可怕就是控製火候的人。
佘青嶺對做官這件事,可謂全然看破,便挑選了最好的時機,一個人不得罪的全身而退。如此武帝楊藻內疚之下,就將前朝的惠王府賞給了他住,且預備封他做瑞安郡王的旨意,也就等他出宮那日頒了。
佘青嶺非完人,然他對大梁朝的功績武帝與一眾老臣心知肚明,且不從功績去論,他血脈上也是帝王不多的實在親戚,對大梁毫無建樹的楊氏宗親都能拿個郡王,他憑什麼就不可以?
況給一個郡王位,對佘青嶺而言,真就不算厚封,可再往上?又因其身體原因,真就得委屈一下他了。
現實便是如此,武帝怎麼想,老大人們怎麼想佘青嶺是不在意的,陳大勝更不會在意,唯一在意的卻是七茜兒。
她不在乎權利,反正權利向來跟她也沒啥關係,她在乎的是,好好的親衛巷她住不住了,她得時不時來燕京做苦力。
燕京紛擾將過,七茜兒便帶著親衛巷慣用的丫頭小廝進了燕京。
她如今就站在惠王府外一籌莫展,前生今世,她就沒見過這麼大的高門,更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宅邸,自沒有管理過這麼些人和事的經驗。
一條叫做葫蘆口的老街,正中是惠王府,往前再走兩個大宅,便是曾經的佘府。
由此可見當年佘家,人丁氣勢是跟惠王府不差多少的。
而作為一個活了兩輩子,曾經的守寡婦人,七茜兒就怎麼算,都沒算到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這麼大一座宅邸的掌家奶奶,且不止這一座府邸,往前走的佘家老宅,照佘青嶺的意思,也都給兒媳婦管著。
七茜兒頭回知道便想,從此便完球了,下半輩子還作甚?單一個府,光下仆就在一二百上下,現在她要管兩個府,這可咋整呢?
所謂高門大戶的掌家奶奶,何止隻管著這府裡的事情,除卻這些房子,這些婢仆,她還要管著附加的,屬於這個姓氏下麵的田莊,鋪麵,山林,各色莊子產出買賣,還有人情來往,一個府邸就是一個小朝廷,見識能力缺一不可,偏偏現下到這個位置了,你所學所經曆的就總不夠用。
簡而言之,符合這大宅的心眼子還沒長到這兒呢。
且私心想,七茜兒壓根不想來上京,卻可憐乾爹無人可用,那鄭家倒是拐著腸子彎兒,使人來暗示過,大概的意思就是,你就是個出身不高,走了狗屎運的生兒子工具,你又見過什麼世麵,能管得好這麼大的府邸?還不快快讓出位置,讓正兒八經的鄭家奶奶來幫襯一下?
人家說這話,你還真沒法子發火,便是七茜兒再能夠,她沒見過的世麵便沒見過,她沒管理過的事情,便真不懂。
不止她,六部巷所有的當家奶奶年紀都不大,眼界都不到這裡,便是她們想學,周圍的一切圈子一切關係,都無人可教。
滿燕京打聽去,成功的王府級管家奶奶有幾個?幾乎是沒有的。
而能把家裡家外的事情掌握個差不離,將所有的管事,各房管事婆子的臉能認出來,知道是怎麼回事的掌家奶奶,便是了不得的人物了。
以上多說新貴家奶奶,畢竟都是剛乍富的,人家老的到也不缺這樣的人才,可是新貴是不會與前朝高門做親家的。
哦,鄭家自然是又被皇爺數落了,這沒臉沒皮的老太後都不好意思了。可人家就是將這種厚臉皮,反反複複在你身邊貼著,粘著,一時防不住,人家就要來你麵前露臉,打回去也百折不撓,你也不能掐死她們不是。
七茜兒氣虛,可佘青嶺對自己的兒媳婦也就一句話,沒事兒!茜兒過去簡單收拾收拾,不懂便不懂,咱慢慢來就是,你就是把家裡收拾成了農舍茅屋,咱自己人住著也不嫌棄。
都說了這話了,七茜兒便是來也得來,不來還得來。
如今七茜兒就帶著一二百舊仆新奴,有些木楞的站在惠王府門口,而吉祥家正帶著佘家老宅的十幾位老管家,正眼含熱淚,手腳顫抖,嘴裡念念有詞的親自上手,從惠王府的朱漆大門上洗封條。
蠟燭香火的味道從老宅裡竄出,和尚道士念經超度的聲音,也正從宅子裡緩緩傳出。
就感覺這不像人住的地方,到像是一座香火鼎盛大寺廟了。
前朝兵敗那晚,被舍下沒來得及跑出去的老惠王,還有老惠王妃,就帶著幾個女眷吊死在正房裡。
而這些怨靈都得給人家好好打點,恭恭敬敬的送人家上路去,畢竟要住在人家屋子裡呢。
而今兒七茜兒要做的事情就是,看著這些婢仆從惠王府各種門上摘封條兒,至於明兒,就是清點財產,這個工程就很大了,怕最少也得吃上倆月的苦,才能把這座巨大的宅邸收拾的明明白白。
那封條終被洗乾淨,吉祥家便跟幾個老管家熱切的跑進院子裡,將預備好的各色犧牲,挨王府正麵三道門擺好。
大師們說了,今兒起要連著供奉七套犧牲,才能將這舊府的門神賄賂成老佘家的門神。
幾串響鞭放過,嗆人的味道過後,七茜兒便捂著鼻子歎息:“真大啊!”
跟廟一般大啊!
站在一邊的吉祥家吸吸氣,好半天才哽咽道:“奶奶,咱家從前門倒是沒這邊大,也沒這般高,可咱家那熱鬨勁兒比這可強多了,這才到哪兒啊,來來去去就這幾口人呦,哎……”
這女人拿起袖子擦鼻涕,往日端著的老奴婢款兒也是不擺了。
這吉祥家是佘家世仆,她娘那會就是佘家老太太院裡的管事婆子,如此人家整個童年記憶,就在高門大戶裡徘徊著,是真見過世麵的。
這幾日,這些小老頭,老點的婆子就總愛在七茜兒麵前哭。
起先看他們難受,七茜兒還勸兩句,那現在麼,想哭便哭吧,咱可不勸了,累還累不過來呢。
將從前惠王府門前的石獅子蒙了紅布請走,再將新做的石獅子蒙著紅布請回來擺好,和尚道士唱念做打完了,七茜兒又陪著磕了十幾套頭,這才被允許進了門。
臨進門時,七茜兒便聽到有看熱鬨不嫌事兒大的人在那邊嘲笑說:“嘿!真真就漲了眼了!也是古今罕見,就沒見過誰家男人不來,由女人主持入宅儀式的,真就世風日下沒規矩了麼?!”
願意不願意聽的,就是這麼個理兒。
佘青嶺肯定不來,道士給陳大勝算過,他屬相卻與這法事相衝,說他有血煞,他若來,人家孤魂野鬼,今日便不敢出去了。
他得等所有門供完犧牲才能入宅。
這家裡就這三口人,七茜兒便不來也得來。等到一番折騰完畢,四個婆子抬起敞亮的硬木轎子,七茜兒就端坐在上麵左右拜拜,看時辰差不離了,這才把手邊預備好的一簸籮錢兒左右飛揚出去買路……
人家街坊鄰居等了這半天,也就是等這一回呢。她撒了頭一簸籮錢兒,早就有人將預備好的幾大筐紅線串著的喜錢丟了過去……趁街坊搶的熱鬨,七茜兒這才從正門進了未來的郡王府。
女人正門進正宅,這也是燕京頭一份兒。
任誰家也沒有掌家奶奶先進正門的。
等進了府裡,又走了好大一段路,吉祥家才跟著轎子小跑著勸慰道:“奶奶莫要被那些閒話氣到,那些閒人是嫉妒您,紅眼兒了才踩著您說這話呢。”
七茜兒聞言笑了下說:“無事,我也沒聽清楚他們說什麼,咱家鞭炮聲兒太大了……”
吉祥家聞言一愣,到底真心實意的笑了起來說:“就是說,奶奶大度,跟那起子小人計較什麼?咱家大業大的,就哪裡顧得上那些乏事兒呦!”
該憂愁的地方多了去了,那幾句不疼不癢的閒話能如何?惠王府到處荒草萋萋,有些不紮實的屋子兩年多沒住人已經是耗子拖家帶口,那屋頂兒都漏雨了……這才是該計較的。
形容惠王府,就不能用有多少間屋子,多少個花園子,占地多大這樣的膚淺詞兒去形容它,若是這麼形容了,你便是個實實在在的鄉下泥腿子了,隻有泥腿子才去計算一畝有幾分地呢。
這麼說吧,未來的瑞安郡王府,是前朝五代惠王各自傾一生的力氣,潤養出來的宅子。
那前朝曆代惠王能把王位坐穩,首先便得有個旁人沒有的好處,他須是知情識趣,沒有什麼野心的老實人。
那老實人不敢在朝堂上爭鋒,且家裡資產又不少,除了延續血脈之外,恐怕他一生的時間,便是花費無數功夫去養這座宅子了。
比如,花五年封邑收入從南邊拉入一塊假山石,擺在後花園的角落,如花十年功夫與一位當代書法大家成為摯友,這才開口請人為自己的書房寫上一副匾額。
請全國最好的花匠來家裡奉養,這花匠再花上二十年功夫給王爺養出一座蘭草園,桃花苑,臘梅齋……而這些園子其作用在惠王一生的時間裡,也就是幾片印象而已。
更多的是,許十多年功夫過去,待園林大成,那位敗家王爺卻因一個夏季的蚊蟲侵擾,轉身便會把偌大的荷塘填了,再想個新法子打發時日,反反複複折騰,就是這座宅子的命運。
至於是今兒添一張畫,明兒添個條案,後兒拆了蝶廊蓋成遊廊,也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而這種一念之間,忽然興起,便是幾代惠王一生的日子。
惠王府是個好地方,從內到外便是荒了,在七茜兒這個鄉下人看來,它也是高不可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