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2 / 2)

十貫娘子 老草吃嫩牛 13523 字 3個月前

他什麼都看不到,隻能靠著鼻子急促的呼氣吸氣,身體被夾在木板中間一動都不能動,他安靜的聽,聽到耳邊有輕微銅錢碰撞聲?

藍安江常年背著主家的錢褡褳,這曾是他最愛的音兒。

身體再次搖擺,走了很遠,後車就停下來,藍安江便聽到有人帶著絲絲討好的語調,跟誰打著招呼?

“呦,陳侯!這是哪兒去?”

那熟悉的,惡人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嗨,家裡老太太有些不利落,這不是,帶你們嫂子回慶豐瞧瞧去。”

“呀,今年這天氣兒不好,這叫個熱!老人家年紀大了,也不敢用冰,難免不好熬。”

“可不是,你們這是?”

“陳侯不知,昨兒文昌街就出了大案,我們大人就派著我等在城門口協查,嗨!白費功夫,那錢又不會說話,都長的一模一樣的還想尋回來,您說是吧?”

藍安江聞言身體哆嗦,他想造出一些動靜,卻隻能急促的出氣進氣,便越來越絕望。

那惡人也是膽大,竟然還追問起來了。

“哦,還有這樣的事情?”

“陳侯每日公務繁忙,您老哪裡有閒空管這些瑣碎,燕京大了去了,每天人都私下裡死多少?都小事兒!我跟您說,這家人就是個外來戶的,也不知道傻還是怎得,也不看看地方,就成天帶著家裡的家眷六市口子胡亂花錢,這不,他家管事的動了黑心,夜裡給全家點了迷香,就裡應外合的,嘿嘿!把主家二十多萬貫家底子連夜卷了!”

藍安江眼睛睜的無限大,他心裡喊著,不!我沒有!我在這兒啊!救命啊!冤枉啊……

皇天啊,你睜開眼睛看看吧,這世上的人怎麼可以這樣惡!這做官的跟做土匪的有什麼區彆?老天爺,你瞎了麼?什麼叫裡應外合?我冤枉啊,救命啊……若是這個罪名定下來……

藍安江忽然萬念俱灰,眼淚從他渾濁的眼睛裡流淌出來,他拚命,用吃奶的力氣,忍著一身痛苦想做出一些動靜,也好驚動一些人,然而沒有任何用處,捆他的人是做的是行活兒,那車就真大搖大擺的出城了。

這一路都不安穩,一直有人檢查,卻從未有人將這輛車徹底看看,他們甚至都不敢接近,藍安江便聽到很多奇怪的稱呼。

將軍,陳侯,小祖宗,飛廉兄,員外郎大人……越聽便越絕望。

他終於不掙紮了,就想起自己在子野的媳婦兒,還有自己的倆兒子……大奶奶還說呢,今年差事若順利,回去便把她身邊侍奉的倆丫頭,賞給他們做媳婦兒。

若是這裡應外合的罪名定下來,他全家不保啊。

藍安江哭了一路,哭到昏厥,哭到萬念俱灰,從白天一直到那黑夜,他是越來越絕望的。

深夜,百泉山內一處旮旯地方,十多個火把通亮著,半條命沒有的藍安江被人從車裡拽出來,一路拖到一個大坑裡。

他一天水米未進,連續的精神打擊,肉體傷害令他半癡傻的任人擺布,他好像知道自己要死了,就迷迷糊糊的抬起頭,借著火把的明亮,便嚇的肝膽俱裂。

前麵一塊平鋪的大紅布上,就擺了好些靈位。

他是識字的,看到那些靈位上寫著,陳大牛,陳二牛這樣粗鄙的名字,就一陣困惑。

嘴裡壓了三層的壓舌物被取出,他張張嘴,聲音嘶啞的對左右喊到:“冤……冤枉,冤枉啊……”

他以為自己的聲音很大,然而那隻是很小的掙紮。

老太太被人背著上了上山,聽到坑裡被捆綁的惡人竟然敢喊冤,她便扶著大孫子的手,慢慢走到坑裡,對這惡人說:

“他們告訴我,你是姓藍的,哎,錯了!都錯了!”

這是誰啊?藍安江百思不得其解,滿麵困惑的看著老太太,還磕頭喊:“救,救命!”

老太太卻笑說:“彆讓他說話,都聽我說。”

如此,這次冤枉都不能喊了。

老太太認認真真的說:“我還以為你姓江呢,就時常詛咒你,我咒你全家死,咒你斷子絕孫,詛咒你下輩子托生成畜生被人隨意宰殺……誰能想竟然錯了,怪不得你今日方有報應。”

藍安江滿麵迷茫的看著麵前這個富貴的,穿金戴銀的老太太。

老太太看他迷糊,就指著那些靈位說:“江管事,你許不知道他們是誰了,我得告訴你呢,那是身上掉下的肉,是我兒,我孫,這些人都是被你送到戰場的,在邑州,想起來沒有啊?”

老太太說這話,也說得沒有什麼火氣。

五雷轟頂,心神被毀後,一切記憶複蘇,原來是這樣啊,是邑州,啊?是邑洲!

這是,尋仇的來了。

藍安江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便鼓足一身勇氣用最後的力氣,開始劇烈搖頭,他想解釋,他隻是個聽人命令的管家而已,他想哀求,想求這些人饒他一命……然而沒人想聽他說話,哪怕是一個字都不想聽。

老太太看他這樣,便笑了,她看看那些牌位,就指著那邊說:“害怕了?”

藍安江激烈點頭,磕頭。

老太太卻笑的更加開顏,她說:“其實,我得謝謝你啊,你知道麼,我的兒孫是折損了不少,可你知道麼,就因為你的提攜,我們這些泥腿子,鄉下人竟然當官了!!”

藍安江左右看看,便看到半圈官服。

他又往老太太那邊蠕動,卻被陳大忠一腳踹開。

陳大勇給老太太抱來鼓凳,扶她坐下,老太太便扶著拐杖對藍安江道:“你看到這根拐杖了麼?這是當今皇爺禦賜的,皇爺說我陳家滿門忠烈,便封我做了誥命夫人……”

藍安江一個哆嗦,想把自己縮成一團兒。

老太太猶如在跟鄰裡絮叨一般,繼續好脾氣的誇耀說:“江管事,老婆子我得謝謝你,要不是你當年那一賣,我陳家興許就餓死在逃荒路上了,便是沒餓死,卻也是世上最無奈的人兒,到頭來頭頂沒得一片瓦,身下沒有一撚土才該是我們的日子,老婆子我就謝謝你。”

藍安江不明白這老太太為何要說這些,隻眼睛越睜越大,已經嚇的失去人智。

老太太卻笑的十分開心,拍著腿道:“哎呀,誰能想到呢,若沒有大管事你當日提攜,我們家也沒有這樣的好日子呦!真的,如今我的大孫子,哦,就那塊牌子他兒,還有我二孫子三孫子,他們都是朝廷正經的六品官身老爺,那結的親家呢,也都~是官宦人家,孫媳婦兒俱都知書達理,還很是孝順我呢。”

老太太放下拐杖,又掀起袖子,她老皮褶皺上就掛了三個金鐲子,她指著上麵道“我這個鑲寶石的鐲子,是當今皇爺賞的,這隻是皇後娘娘給的,這隻金絲編的呢,是太後她老人家給的,是燕京最時興的樣子呢!

這些不算什麼,也不止這幾個,我金銀首飾好幾櫃子,是穿不完,花不儘,就這,那宮裡是逢年過節一車一車往我家賞東西,老婆子過的這般好,這都要謝謝你。”

藍安江仰著頭,眼睛就慢慢上了血絲。

老太太又指指陳三牛的靈位說:“最有出息就是他兒!那了不得了,你知道佘青嶺吧,他如今是我的乾兒子了,我的孫子卻是他的養老兒子,也過繼給他了。如此,我孫現在是當朝郡王的養子哩,那以後啊,我家的子孫必然會襲郡王爵,那可是超品的郡王爵位,你懂麼?哎,你個鄉下來的,能見過個啥?這些富貴啊,就都是你送的,我要謝謝你啊……”

一隻特彆肥碩的野豬被牽到坑邊,陳大勝看了那野豬一會,又看藍安江。

藍安江被看的毛骨悚然,也不知道聽老太太炫耀富貴好呢,還是去擔心那惡人反手給自己一刀。

他就兩頭兼顧左右搖擺腦袋,一直看到那惡人閃電般取刀,瞬間把野豬頭砍了下來,尺高的血便從那豬脖子上噴濺出來。

藍安江發出古怪的嗬嗬憋氣聲,嚇的倒退到坑邊,可老太太卻站起來,一步一步的走到他麵前低頭說:“江管事,你對我家這麼好,我發誓要報答你呢,我報答你啊,就下輩子轉畜生道,你說好不好啊……”

那隻野豬的五臟六腑被挖了出去,丟在坑底,藍安江被人提起來,他才明白這老太太要做什麼。

民間隨葬最忌諱往亡者身上穿皮,說是穿何種動物的皮毛,來世便是什麼動物。

他可以死,可以給人家償命,然而他不想來世做畜生。

他用全身的力氣掙紮,卻毫無辦法,他就是再瘦小也身長,那惡人卻提起他的腿給他打了個對折,劇痛之下他被放進豬的肚腹,眼睜睜看著那些人一針,一針……一直縫到他什麼都看不到了。

這就要死了?

不會吧?

真的假的?

要死了?

藍安江想,我這一生是來作甚的?

隱約著,他就聽到了人間最後一句話,那老太太說:“江管事你不要怕,總會熬出頭的,老身讓人給你裹十六層皮,我陳家做事便是如此,我家八條人命就讓你做十六世畜生,也是公平合理……”

藍安江是相信這種說法的,他沒等到被悶死,是活生生被下一世,被生生世世的結果嚇死的。

將最後一層土填好,陳大勝就背著阿奶往山下走。

一邊走,她阿奶就在他耳邊嘮叨:

“我這心裡啊,就舒服多了。”

陳大勝將她往上顛顛:“恩,那就好。”

可,阿奶又問:“那藍家呢?”

陳大勝想想便說:“聽阿奶的,您說如何,咱便如何。”

一陣沉默過後,這個大字不識的鄉下老太太卻說:“甭管旁人如何,我這心裡是有秤的!那家老太爺本意不是這樣,咱逃難那日子,甭說錢,那一千斤糧食是能買好些人的,是有人心壞了。”

“恩!”

“臭,咱的把心放到正當中,該咋就是咋,奶跟你說,就那個你說的藍家大爺那一房,那是咱的仇家,你可不敢報錯了仇!”

“哎,不會的阿奶。”

“臭啊。”

“恩?”

“今晚,奶就覺著,能看到你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