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第222章(1 / 2)

十貫娘子 老草吃嫩牛 15939 字 3個月前

破破舊舊,縫縫補補,朽朽爛爛,搖搖晃晃的江船吃著深水,不急不緩的往金滇走。

一夜過去,佘萬霖才知自己好像是上了一當。

打從慶豐府裡被劫持出來,這一路恍若下坡一般,起先他們喊自己小郡王,再喊自己小貴人,又喊自己小爺兒,現在他們喊自己~小夥計?

直至現在佘萬霖才知道,這人世間行走還真是從衣裳上去尊重人的,老臭那衣裳過膝,他便是大掌櫃,必須尊重。

而自己穿的青布襖子剛到膝蓋,那麼就是去金滇做買賣掌櫃足下跑腿的小夥計,雖然他們自稱是族中血脈,可也沒有得到什麼尊重。

那大掌櫃睡在木床上,自己便隻能睡在狹小包艙的甲板上,他們還喊自己,小老弟,小家夥,小兄弟,小毅子?

去你奶奶的小姨子吧!

搭夥順道四百裡水路到金滇,大掌櫃出錢兩貫,自己這個小夥計才八百錢?

一般吃住隨大灶,小灶自費,然而老臭那個混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吃小灶,自己就得跟戲班子這幫人混大灶。

清早起來,一碗寡淡魚湯外加三大硬麵饃饃,吃不好他們還羨慕自己?那邊學戲打雜的小戲們就一個饃。

還有夜裡,人家五福班就預備了一套鋪蓋,壓根沒考慮他也是要睡覺的。

到了此刻佘萬霖才知道,你要是沒有投身在一個好娘胎,在成家立業之前是連床鋪都不配睡的。

學戲的那幫孩子戲箱都不許上,船行他們分班底艙搖櫓,夜裡分班睡甲板,下雨就抱著東西底艙擁擠著。

便是這樣,這些戲班裡的人也總是高興的,就成日子笑嘻嘻。

大概大家從他的衣裳,從他的年紀推斷他不配睡床鋪,就安排他去吃苦,還有上點歲數的人就能數落他,你看你叔把你慣的沒樣兒,你還不好好孝順他?

孝順他?佘萬霖就恨不得掐死他。

掌握生殺大權的灶房又臭又香,食物與腳丫子味兒混在一起也沒多大了不起的,佘萬霖習慣了,便能忍得。

靠欄杆的窗戶開著,小戲們很懂事,就端著自己的木碗排隊取飯,佘萬霖現在身份不好,還不到他吃飯的時候,他是伺候人的。

他家大掌櫃要請弦子,吹笛,打家夥頭兒,班主,還有倆角兒吃酒,他得負責端盤子上菜伺候人?

這伺候人便伺候人吧,可耳朵邊也不清淨,混到如今卻是誰都能指點自己幾句了。

“我說你這小子,趕緊的?給你族叔端過去啊,哎~也不知道老先生看上你啥了?這是要眼色沒眼色,要心機沒心機,蒙眼推磨的老驢都比你機靈,就你?將來也能掌二櫃?”

佘萬霖分不清狀況的拿著托盤,而數落他的這個人,是五福班的灶頭師傅,人家姓鄭,名兒叫個老靴,就是靴子那個靴,他還有個弟弟叫做二皮,家裡曾是做鞋的,也不知道為啥就都入了梨園行成了唱戲的。

可唱戲卻也唱不好的,就跟著五福班沒家沒業的過活著,班子裡有了活計人數不夠了,他們兄弟就去台子上一左一右帶上場門下場門兒,再人數不夠他們也能扮上,頂個家將,衙役,家丁等等之類。

甭小看這些活計,人家跟戲班子裡沒有賣身契,是包身契,就能拿三份兒錢,可他們兄弟倆一樣娶不起媳婦兒,用老臭的話說,忍著吧,憑是誰三四十歲沒嗅過香,乾耗著這脾氣就不能好了。

自打昨兒傍晚老臭跟佘萬霖上了五福班的這艘戲班船,佘萬霖便覺著人生開了一扇門。

恩~最近開的門有些多,他也就習慣了。

老臭是個神人,他最最神奇的地方就是,從前每日裡他都在泉後街呆著,可他到了陌生地方,很快就能交往上一切朋友,你說戲園子裡的事兒,知道!都知道!

也不知道是怎麼知道的,就把佘萬霖納悶死了。

他就蹲在他身邊聽他瞎掰,他倒是想坐,沒人給他這個待遇。他這種學本事手藝的年紀,如今也就配坐地上了。

整半宿,伴著寂靜的江水,還有兩岸的老鴰咕嚕聲,他就聽老臭那在那吹三江兩岸大戲班的故事,什麼福喜班,三元班,進喜班,來順班……就沒有他不知道的班兒。

甭看五福班有個家業,這邊的班主還真沒他見識廣,也是聽得一愣一愣的。

什麼三元班的大花臉吃醉了酒,唱大天官的時候,從台子上跌下去摔在人家保縣府尊老太太的壽酒席麵上了,好家夥他還摔死了!

老班主一輩子心血賣了賠償都不夠,最後是挨了三十大板才被放出去的……

什麼燕京裡有個小旦叫賴曉雲,那是當世第一梨園美人,他唱一出驚夢就要置辦一套新的紅襖,軟披,雲肩,甚至頭上插的二鳳得匠戶街的內造師傅手藝,這些行頭置辦一套新的少說百貫,可捧角的貴人依舊絡繹不絕,哭著喊著要給置辦行頭。

這~才是角兒。

這就把五福班的倆角兒氣的吃不下飯了,可還是想聽。

又吹,燕京城裡一個差不離的戲班子唱六天壽酒,從《壽山福海》《天官賜福》《三元百福》……整一套十六出下來,賞錢少說也得八十貫,這是一般的價位。

可江上這五福班走南闖北,唱的最體麵的壽酒,價格頂到尖尖,他家拿過五十貫賞。

人家也是唱戲的,自己家也是唱戲的,這一對比船上就有些酸氣了。

如這鄭老靴,他就檢討自己是白活了,不敢反駁老臭就欺負小夥計,便叨叨叨的一邊兒將一塊不到二兩豬頭肉,切如紙片薄,硬能碼出一大盤子。

還有煮青豆,涼拌蓮藕,燒田螺,加上豬頭肉四個下酒菜,最後又從火眼邊上提下六個三角口的二兩酒壺,將這些東西都要佘萬霖麵前一送,佘萬霖不懂接,他就氣死了。

這掌握灶房命脈的從古至今不是奸猾,就是奸肥,要麼就奸蠻,總而言之他看佘萬霖不動彈本想抬手打,被佘萬霖輕輕瞥了一眼,頓覺肩膀子有些沉……

那麼多小戲看著呢,為顏麵鄭老靴就大喊道:“還,還乾等著啊?我給你送嘴裡?等著我再給你整一席麵?個沒眼色的東西,端過去呀?滾出去!”

佘萬霖扭臉看看江麵,好想給他丟進去,正也預備著給他丟進去。

那叫鄭二皮的機靈,就笑眯眯的過來,抬手從盤子裡取了一塊肉塞他嘴巴裡,笑著說:“好孩子,甭搭理他,他吃多了幾杯就這德行,你快去,快去,你老叔該著急了。”

已經墮落的小郡王已經學會原諒人了,如此消了氣,嘖了一聲,搖搖晃晃的托著托盤往甲板上走。

等他走遠了,那鄭二皮才看著他哥埋怨道:“你管他乾啥?他就是再懶散也是人家平掌櫃自己家的事兒,可輪不到你指點。”

鄭老靴又氣又急的指指門口:“哎呦你說,我見過懶的,就沒見過這般懶的,這狗東西的腰身都直不起來,進門就靠著我這門框子,我這氣……”

鄭二皮也不知道從哪兒藏匿了一塊豬頭肉,抬手他往自己哥嘴裡塞一塊,又往自己嘴裡塞一塊,邊嚼吧邊說:“哥,你少管閒事兒吧,你急什麼急?這可不是船上的孩子,端不好戲行的飯碗早晚是餓死,你看這小子那脖兒,那手,他衣裳上一個補丁都沒有,人家這是財主家少爺,你是哪個?”

他說完,鄭老靴才反應過來,抬手就給了自己腦袋一巴掌道:“忘了這茬了,你看我這腦袋……”

狹長的江麵,不知那處衙門橫停了十幾處江船,這就無法過去,憋了許多船滯留著等搜檢。

也不知道要等多久,老臭便出錢兒買酒肉,約了大家出來繼續聽他吹牛。

佘萬霖過去,吃了教訓,倒也不想旁人嘮叨他,就彎腰放酒放菜,心裡有氣,這盤子落桌麵的聲就有些大,整的一桌子人都看他。

老臭笑眯眯的旁觀,佘萬霖表情木訥的折騰,折騰完吸吸鼻子轉身要走,卻聽老臭在身後說:“等等,等等。”

他扭臉看他,老臭便拿起筷子挑起薄伶伶的一片肉對他說:“好大侄,過來,吃塊肉香香嘴兒。”

佘萬霖撇他,老臭卻滿麵寵溺嗔道:“嘖,你這孩子,還害羞呢,趕緊過來吧!”

桌麵上一陣笑聲,佘萬霖沒辦法,過去低頭,老臭就往他嘴裡塞了一塊肉,放下筷子,又從袖裡摸了一把銅錢塞他手裡道:“玩去吧,一會子有那附近的小劃子過來賣果兒,你就買了請班子裡的小朋友吃,去吧去吧……”

五福班的班主叫張雙喜,他也做過角兒,存了一些家業,年紀大了就買一艘江船,培養了一個五福班。

甭看這位五十多歲了,可依舊不敢留須,說話也是軟綿綿如女娘般。

他看平掌櫃慣孩子,就笑道:“呦,咋還生氣了呢?”

老臭嘿嘿一笑,臉上的大疙瘩一聳一聳的顛顛,他端起酒壺給大家滿上解釋道:“可不是生氣呢,這氣兒大著呢!”

掌笛的師傅叫程大奎,他也看不慣這樣的,就說:“呦,學本事還生氣呢?”

這也太沒規矩了。

老臭舉起酒杯帶著大家喝了頭酒,一抹嘴笑道:“這事兒,還真怪不得我這好大侄兒!人家打小機靈,真是個念書苗子,哎,可我這老哥哥家也是可憐,到了他這一代家裡也是鋪麵倆三,良田百畝的家底,也不是供不起了,是~就他一個男丁,他不出來學本事,誰學?誰接這點祖宗家業?這書讀不下去便跟我出來學做買賣了,你說人家氣不氣?”

戲班子幾人一聽就理解了,頓覺著這小家夥也是真委屈,如此便勸道:“這有什麼,現在又不比前朝商戶低賤,如今商戶比農戶也不差什麼了……”

那些人說那些人的,佘萬霖跑到灶房又從礙眼的人手裡取了自己的早飯,就端著坐在船尾,將腳耷拉到船外,坐著在那邊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

五福班的夥食不好吃卻踏實,硬麵饃饃□□的要扭臉撕著吃,吃多了,許能練出一口銅嘴銀牙口來。

正吃著,那邊有幾個小戲看班頭今兒心情好,再說船頭霸占了也排不了戲,他們難得自由,就有受師傅寵愛膽子大的幾個,悄悄的到了佘萬霖的身後。

最高那個唱武生的孩子叫張永春,他是班子裡買的最早一批孩子,又被班主當半個兒帶大,他就敢跟佘萬霖搭話,還敢拍他的肩膀。

他拍完,得意洋洋的看著班子裡的小夥伴,還揚揚眉毛。

那些少年自然是佩服無比。

甭小看這條戲船,一個戲班子從上到下不足六十人那也是有各種級彆的。

佘萬霖單手舉著饃饃,扭臉有些憨傻的道:“啊?”

麵前這少年模樣端正,眼睛圓亮,高鼻梁,嘴巴略大,鼻尖上有倆紅疙瘩配著小麻子。

他笑嘻嘻的拉話:“小子,我聽你家掌櫃說,燕京裡隨便一般的戲班子唱壽酒,就給八十多貫?”

幾條遠道的船緩慢停下,遠遠跟在了戲船後麵,遠處幾條劃子入了淺江,那是賣果兒的水上人家……

佘萬霖長這麼大,沒有考慮過一個戲班子唱壽酒需要花多錢的問題,那些人請他上座,他坐下再給他送來戲單子,他點哪出就得唱哪出。

他哪兒知道八十貫的事兒?

正尋思間,肩膀又被拍了一下,那少年坐在了他身邊,很是自來熟的還蹭了他一個硬麵饃,拿起啃著問他:“問你呢?”

佘萬霖愣怔:“問我?”

少年咽下饃饃,一臉恨鐵不成鋼道:“問你燕京裡,一般的戲班子唱壽酒就給八十貫呢?”

佘萬霖猶豫了一下,到底點點頭:“啊,恩!給那麼多,最少那麼多!”

他嬸子們高興了,打賞也不止這個數目了。

張永春十分羨慕,他看佘萬霖吃東西慢吞吞的,就指著另外一個大饃說:“你這吃不了吧?”

佘萬霖點頭,伸手掰開手裡的饃饃遞給他:“這個也吃不了。”

“呀,爺們做事兒體麵!謝了!”

少年接了饃特彆高興,回手對小夥伴擺擺手,那邊便又過來倆少年,張永春介紹,那個眉清目秀,未來唱小旦的叫張永寶,唱老旦那個叫張永青。

他們戲班子年頭淺,這才一代,永字輩。

幾個少年分了饃,頓時與手頭大方的小夥計成了好朋友,大家高興,就一起圍著財主啃。

這一頓裡裡外外,不用問的自我出賣,班主私房錢的罐子在哪兒他們都賣了。

佘萬霖聽的那叫個呆,感覺這人間的真情也就值幾個饃,還是硬麵的。

那叫張永寶生的可愛,邊啃饃饃邊對佘萬霖傻笑,他這女孩子範兒早就板出來了,瞧上去就像個黑秀黑秀的隔壁泉前街的妹子。

佘萬霖被他逗的不成就想賞點什麼,隻可惜他抬手摸向腰帶,恩,沒腰帶,他也不配有腰帶,那裡麵倒是有一條粗布褲帶。

他尷尬的扭臉對江麵咳嗽,自己窘迫的要死,旁人偏偏沒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