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第223章(1 / 2)

十貫娘子 老草吃嫩牛 15193 字 3個月前

越接近金滇,查檢的關口越來越多,十幾裡水路便是一處。

卡子多了,各地來的船支便在一處叫做羊角灣的水域擠做一團,常常一整天都挪動不出幾丈遠的地方。

這一大清早的,睡在船上的佘萬霖便被一聲哭嚎驚醒,他腦袋是察覺出外麵出事兒了,可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被睡在甲板上的老臭一把拽到地上。

刹那他睡地上,臭叔躺在了床上。

這地方人也不懂個禮數,反正鄭二皮就裹著一條黑潮露蛋,比抹布還要臟的兜襠布進了屋,對炕上還迷迷糊糊的老臭說:“哎呦,這都要死人了,平掌櫃咋還睡呢?”

老臭坐起,看著滿麵懵的佘萬霖,眼神劃過笑意後才問鄭二皮:“誰死了?”

鄭二皮一愣:“什麼誰死了?”

老臭披衣裳:“這不你說的要死人了麼?”

鄭二皮這才想起正事,便咽了口吐沫,指著外麵說:“嗨,是說我們班主呢……”

“啥?”老臭蹦起來趿拉鞋,邊走邊說:“這怎麼話說的,昨兒還好好的,我就買了幾角酒,數他喝的多吃的多?莫不是撐死了?這不能夠啊……”

“我不活了……老天爺啊,祖師爺啊,不能活了……”

佘萬霖慢慢站起,摸摸自己有些疼的腚,吸吸鼻子歎息一聲搖搖頭。

這日子怎麼就過成這樣了呢?

前麵便是有人不想活了,也不影響他自己拿起客艙的水桶來到艙外,將木桶吊進江水,牽繩左右搖擺打了一桶水,返身進屋灌滿鐵壺,再拿火折子引著……

“不活了呀,這還有活路麼,嗚嗚嗚……”

外麵嚎啕如唱大戲,高高低低,淒淒婉婉,蹲在火爐邊上的佘萬霖不驚不擾,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等炭火燒水一半熱,就自己侍奉自己洗漱……

他也就這點體麵了。

待好不容易收拾利索,佘萬霖才慢慢悠悠沿著不寬的左甲板到了前甲板。

他不會梳頭,就玩了個披頭散發。

甲板上,五福班主張雙喜解了褲帶正在上吊,他每天都要上吊,然而每天都沒吊成。

就見他雙手舉天,托著褲帶,腳下快速挪著雲步的在甲板上轉圈,大概許轉累了,這才喘著氣來到老臭麵前,先誠摯掉淚,繼而雙目赤紅的握著老臭的手說:“平~哥哥。”

果不虧是唱戲的,一聲平哥哥硬是叫出三江改道十八盤,彎彎曲曲不複歸的那個味兒。

佘萬霖打個寒顫,左右看看,果然,大家該乾啥乾啥,是擦甲板的擦甲板,補船帆的補船帆,排著隊倒立拿大頂的拿大頂,靠右邊的一群未來小旦,就頭頂一碗水,劈著蛋疼的一字馬,還留著眼淚對他笑笑。

班主兒氣不順,大家就得一起受罪。

老臭也習慣了,卻依舊做出第一次聽到的樣兒震驚:“哎哎哎,哥哥在呢,弟弟你說。”

佘萬霖呲呲牙,看著邊上的江水歎息,成天兒上吊,這麼大的江你說他咋不跳呢?

張班主眼淚說來就來,瞬間流成了河,他握住老臭的手,抱在心口說:“哥,這一大家子上下七十二口,都在吃我的血啃我的骨頭……”

憑著老臭身經百戰,是個□□湖他也吃不消,就打個寒顫將自己手搶奪回來,依舊笑,聲音卻有些顫抖道:“彆呀~老弟,這話過了!我知道你難,咱在這倒黴彎子也困了三天了,這般多人每天吃吃喝喝呢,可不就是為難人麼。”

張班主感動,哇的一聲嚎啕出來,還抽抽噎噎道:“這世上若說懂我,也就您了,哥哥,您是知己呀!”

老臭將打死他那口氣吸進肚子,猛伸手阻止道:“彆啊,我不與你知己,你要說啥我知道,就說吧。”

“那……”張班主動情擺頭:“那今日,我,我就得對不住哥哥您了,哥呀,三貫五,三貫五也吃不消了,實在吃不住,您說我該咋辦呀,祖師爺~!徒子徒孫斷了生計了,不能活了,嗚嗚嗚……”

才上船說好的價格,到金滇掌櫃兩貫,夥計八百錢。

可那是舊時的價,誰能想到今年入金滇能這麼難,能這麼苦。

老臭不為錢為難,為班主每日一大戲無奈,他苦笑道:“得嘞,我當是什麼事兒呢,尋死膩活你也不累的慌,你說個數~我聽聽?”

張班主有些羞臊的低頭,很是哀怨的撐起蘭花指點著老臭的胸膛把他送倒退一步,這才伸出五個指頭。

老臭吸吸氣:“成,五貫便五貫。”

他這話一落,張老板帶雨梨花綻放起來:“吖,哥哥爽快,晚上咱再吃酒,我與哥哥唱我拿手的賣花兒。”

老臭恩恩的胡亂答應,撓頭,扭臉看滿麵揶揄的佘萬霖,便背著手沉默回艙,便是□□湖也受不住這班主每日一折騰了。

這戲船滯留,每日裡吃吃喝喝,當初那兩貫八是真的不夠花用的,偏偏老臭對戲班子有恩。

五福班不富裕,一套寒酸家底養了一船半桶水,貼補不起又不好意思漲價,張班主便按著滯留天數,每天上吊漲價。

看著平掌櫃背手離開,張班主到底羞臊,他看那小夥計笑眯眯的看天看地,就走過去從袖子裡摸出三個錢握在手裡,又遲疑一下,往袖子裡放了一枚,最後給了佘萬霖兩個錢後賠笑道:“毅哥兒,你叔我是個沒出息,讓你看笑話了,拿去買果兒吃吧,彆,彆笑話我……”

佘萬霖接了錢,道了謝,看著一邊擦淚一邊係褲帶的張班主,倒覺著十分有趣,他掂著兩枚劣錢想,這便是阿奶說的困苦人的體麵吧,給他們台階下便是你的仁義。

從前阿爺也說,世上便是有萬萬種人,遇到境地不同,就能養出萬萬種智慧,細細去看去想,會發現人心極有趣。

如這班主,清早一場大戲,他不是演給他心裡的恩人平掌櫃的。他其實就想自己良心上過的去,就覺著這個價得這麼漲~雙方才能心情愉快。

他臭叔顯然也是懂這個道理的,便每天很是為難的來送台階兒。

可甭說誰有沒有良心這事兒,人家倒是想報恩,問題是他報恩了,這船上一大家子該怎麼過?

不同於船上人一日一頓飯食,他倆一日兩餐,夜裡還要吃一頓肉食貼補腸子,又用的船上最好的細米細麵,睡著最好的艙室。

實在不靠岸,便是吃大鍋菜飯,浮頭的油水一滴不落也是先端給客人吃的,三天了,整船人都在消耗張班主的老本,誰也不知道,這戲船什麼時候能離開這倒黴的羊角一般的水灣兒。

昨兒起,最重要早飯裡的硬麵饃也沒了,就一碗略有滋味的江魚菜湯子,他倒是回艙裡吃了些點心,可身後的少年們喝不飽菜湯還得加倍練功,不然,班主絕不能養活他們,他們得吃苦,得吃大苦才能對得起那碗湯。

思想間,身邊一陣陣吃疼喘氣聲入腦。

佘萬霖沒敢回頭,就轉身往艙房去了。

也不過幾天的功夫,他算是真的長大了。

從前遇到這樣的可憐人,他一定會說,沒事兒!不就是幾個人麼,都去我家吧,反正郡王府也養著戲班子呢。

可現在他不這樣想了,這一路看到的困苦還少麼?他又能幫了幾人?

尤其是越近金滇可憐人越多,前天錯身那艘,一眼看上去全是往金滇外賣的苦奴。

而那會子,他就跟戲班子的這幫子學徒趴在欄杆上看,那一刹他能感覺到,平時被他同情的這些人,他們的眼睛裡卻沒有同情,卻有一種微妙的人上人的感覺。

比爾活的好,少數,比爾不幸比比皆是。

回到艙內,關住艙門,佘萬霖才奔著床上那個裹著被子,猶如大蛆湧動的人去了。

他揭開他的被子,看著老臭滿嘴圈的點心渣問:“臭叔。”

老臭咽了點心,捶著心口下了地,提起茶壺對著壺嘴灌了幾口,這才假意嚇一跳的對佘萬霖抱怨道:“哎呀,你嚇唬我作甚,好沒噎死我。”

佘萬霖坐下,有些迷茫的看著老臭問:“從前在家裡,他們跟我說如今是盛世?”

老臭一愣,慢慢坐下,態度倒是正經起來,他瞧著佘萬霖笑道:“你這孩子有福氣,生下來什麼都不缺,他們說什麼,你就會根據自己的情況信了,可今日我說一事兒,你聽完肯定說我騙你。”

佘萬霖:“您說。”

老臭轉身推開窗,看著活動於江麵,四處推銷本地特產的那些人道:“前朝咱這塊土地,落雨三天對一些地方來說,就是個災劫,若落雨六天~便得人吃人了,那你說,而今日日一碗雜魚湯比起從前,是不是盛世?”

他笑著扭頭看佘萬霖。

佘萬霖有些震驚,也不是沒有聽過老太太們說從前的事兒,可他不愛聽那些,也不相信會有那麼難。

所以每次老祖宗一開口嘮叨,他必然尋了由頭跑。

人吃人,是大梁立國之後出生的孩子沒有經曆過的事情。

沒人告訴佘萬霖這一點,他在家,在宮學裡也都沒學過這些。

他入學雖不能與皇子相提並論,卻也要學廣孝,仁愛,擇術,知政,親賢,尚簡……皇子比他多的那幾課叫做撫軍,明分,幾諫,從諫,推恩等。

那裡麵也沒有人吃人。

這都是不同於外麵學堂的課,阿爺還有先生也說,他們未來都會管理封地,成為支配主宰命運的人,如此才要好好學著這些本事,往後更要善待屬民……

從前少年意氣,大家誰也不服氣誰,就會幻想,若是我去了封地,就要如何如何,更要怎麼怎麼……可是從慶豐府這一路出來,佘萬霖倒是真的交了幾個小朋友,就永春他們。

他現在就不敢保證,若他的封地有小寶這樣的,他能照顧到他們每日膳食裡,起碼有個硬麵饃饃麼?

困惑了。

也知道會早晚分開,也不可能一輩子好的,佘萬霖就想讓他們吃頓飽飯,最起碼他在的這幾日,可以有頓飽飯。

然而搜腸刮肚,錢不能直接給,他就毫無辦法,自己不過如此啊,這就是這幾日佘萬霖的困惑。

老臭知道他怎麼想的,就笑著問:“盛世不盛世的~其實還說不著,早跟你說了,盛世也得先看人口,咱從慶豐府出來這一路,這人煙總沒斷過,這就是好事兒,你看,這一船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有多少,從前哪兒能見到這般多的小子呢,那會子長不大就都抓了丁,送到損命的地方去了……”

佘萬霖低頭認真思考,許久後他鄭重對老臭說:“臭叔,從前我跟他們在背後管文大人叫刻薄鬼,吝嗇猴兒,這次回去,我~我要跟他道個歉。”

佘萬霖一張嘴便是大梁戶部尚書文鳳書,這彎兒有些大,就把可憐的老臭腰閃著了。

他張張嘴,半天才乾癟嗓子道:“啊,道歉,挺好,倒吧倒吧……不是,你們罵人家老大人做什麼?”

這傻孩子不知道麼?戶部的人馬都是你爺給你留著的班底子麼?咋拿著自己家人糟蹋呢?

佘萬霖自然也知道,可是年紀小呢,該氣還是氣,這跟是不是自己人沒關係。

少年的義氣還有正義,有時候是不過腦袋瓜兒的。

如今出來他倒是懂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說:“這些年,我爹那邊營兒裡拋費有些多了,文大人看到我爹就罵,上朝也是嘮叨,還參了我爹,我叔們好幾本,反正那老頭一毛不拔,虧得皇爺脾氣好,哼!要是換了……”

“換了誰?”老臭忽嚴肅插話,他瞪著佘萬霖又問:“小郡王想換了誰?”

佘萬霖才不是隨意失言的孩子,他知道老臭生什麼氣,便懶散的把手放在桌麵上,噗哧笑了,笑完才說:“臭叔~原來是皇爺的人呀。”

如果不是,也是朝廷的暗探。

老臭心裡咯噔一聲,暗道:“奶奶的大意了,卻是在這裡等著我呢。”

佘萬霖徹底舒服了,他就笑眯眯的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滿意的喝了一口說:“我剛才還難受,現在心裡卻是很高興的。”

老臭斜眼瞪他:“高興?”

佘萬霖放下杯子舔舔嘴唇:“恩,高興,高興臭叔把我當成了自己家孩子,心裡其實是不防備我的。”

一刹那老臭心裡各種滋味,一處處酸甜苦辣的過來,他到底笑了起來:“個臭小子,我打小看大的孩子,我防著你做什麼?防著你……我也不出來了。”

他看佘萬霖又要追問,便抬手打住道:“甭問。”

佘萬霖想想,提起茶壺給他倒了一杯水:“恩,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