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亞今天的心情就像南灣的天氣一樣,陰沉沉的。
其實這次的參觀考察之旅是由他們一家三口一起參加的,可是從昨晚開始,兒子麥克卻突然有些發燒。
她是新聞代表團的團長,為了不耽擱行程,隻好將同樣是記者的丈夫留在海浦市的接待賓館照顧麥克,自己則跟隨代表團繼續下鄉參觀,完成今天的工作。
然而,工作也並不順利。南灣這邊的對外開放地區不多,許多她感興趣的場所都是非對外開放的。拍攝的素材不夠,又遭遇了台風,讓加西亞的心情糟糕透了。
早知如此,應該在外辦領導向她征求意見時,取消今天的行程才對。
她心裡惦記著麥克,又對當下的局麵無能為力。
就在她沉著臉詛咒這該死的天氣時,上午那個在麵館裡阻止她拍照的青年,突然捧著一碗香噴噴的麵條,站到了她的麵前……
食堂裡的一眾人都在關注著他們那邊的動靜,鄭孝娘偷偷湊到隨行的翻譯身邊問:“同誌,歐買糕是什麼意思啊?那女的怎麼一直在說歐買糕。”
高大魁梧的翻譯笑著玩笑道:“看表情也猜得出來啊,就是‘哎呀媽呀’。”
鄭孝娘恍然:“看來她還挺高興的。”
加西亞確實很高興,更確切地說是很意外,她這幾天忙著工作和兒子,忙到忘了自己的生日。
她全然無法料到,在遙遠的異國他鄉,僅有一麵之緣的人會主動為她慶祝生日。
加西亞露出驚喜的笑容,接過麵碗熟練地用筷子挑起麵條嘗了一口,而後在眾人的掌聲中,與宋恂連聲道謝。
她與大家一起鼓掌後,伸手壓了壓,笑著說:“感謝東海省的朋友們為我慶祝生日,不過,我還是要糾正一點的!”
大家停下為她鼓掌歡呼的動作。
加西亞在省外辦的幾個乾部和宋恂的臉上掃視一圈,突然笑著說:“今天確實是我的生日,但是你們可能弄錯了,我今年已經三十五歲了,並不是三十歲!”
眾人:“……”
省外辦的同誌還回頭在登記的本子上複核了一遍,從登記的生日來算,確實是三十歲。
團結公社的一眾人還尚且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正雲裡霧裡的。而新聞代表團的記者們已經跟團長開起了玩笑。
“加西亞,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三十五歲的女人,說你二十五歲還差不多。”
“哈哈,謝謝誇獎,但是我的麥克都已經八歲了。”
宋恂並沒有與這些外賓過多交流,對弄錯加西亞團長的年齡表達了歉意以後,就將與外賓溝通的工作交給了省外辦的專業人士。
他退去一邊跟團結公社的乾部們解釋了剛才的情況。
蕭廷芝拍拍他的肩膀說:“還是你細心,剛剛見他們拉著臉進來,我這心裡就開始打鼓了。”
鄭孝娘撇撇嘴,低聲問:“主任,你不是說那個團長偷偷去老麵館拍照嗎?那還給她慶祝什麼生日啊?這人不守咱們的規矩。”
“要是深究的話,參觀訪問的過程中遇到台風天氣,還是咱們理虧的。”宋恂背過身,同樣壓低聲音說,“不能讓這些記者帶著怨氣離開,否則回去以後還不知道會寫出什麼報道。”
省外辦的同誌對於突發狀況的應對很有自己的一套辦法。
吃飯之前,有人出麵組織大家共同為加西亞團長唱了一支生日歌,又請縣委隨行的一位女同誌用方言唱了一首祝壽歌,氣氛被炒得很熱。
趁著公社的工作人員去安排招待所的空檔,外辦的同誌順勢在食堂裡舉辦了一場小型的文藝演出。
加西亞在代表團的一位老記者吹口琴時,挎著照相機來到宋恂跟前。
“謝謝你的麵條,很好吃,我連麵湯都喝了。”加西亞舉起照相機笑著問,“宋,這裡是對外開放單位,咱們可以一起拍一張合影吧?”
省外辦的一位翻譯悄悄在宋恂身後扯了扯他的衣裳。
宋恂明白他的意思,按照外事紀律規定,工作人員不能與某一位外賓單獨合影。
他欣然答應了加西亞團長合影的請求,不過這張合影裡的人數有點多,不但有省外辦和縣委的幾個工作人員,還有新聞代表團的另外兩位記者。
拍完了合影,宋恂給加西亞團長提前打好預防針,“我們公社隻是個偏僻小鎮,在我國的地圖上甚至找不到我們的存在,所以這裡的條件無法與城市相比,住宿和飲食都會相對簡單樸素一些。聽說你們國家的鄉野小鎮也是人煙稀少的,鎮上幾乎沒有賓館酒店……”
再怎麼說我們這裡還有個招待所呢,知足吧。
加西亞頷首表示理解,他們那邊的鄉下基本都是農場,想要在農場找個旅館住宿,確實不是容易事。
宋恂客氣道:“要是在團結公社期間有什麼需要,可以隨時找我們的工作人員幫忙。”
加西亞沒怎麼猶豫,當下就提起了自己兒子生病的事。
“原本想在結束今天的工作後,返回市裡看看他的情況,不過這兩天也許都回不去了。”
宋恂跟她詢問了具體的住處和房間號,便找到省外辦的同誌說明了加西亞團長家裡的情況,請他們幫忙給下榻的賓館打個電話,關心一下加西亞兒子的身體狀況。
去打電話的同誌很快便有了回信,對加西亞笑道:“賓館方麵已經請醫生為你兒子看過了,隻是普通的感冒,吃過藥以後,已經退燒了。你放心吧!”
加西亞肩膀一鬆,口中念念有詞地在胸前畫起了十字。
*
傍晚天色愈加陰沉,雨勢漸大,吃完了遲來的午飯後,省外辦的同誌擔心台風登陸,便組織新聞代表團的人立即向招待所轉移。
團結公社的招待所規模不大,總共隻有不到十間房,平時隻零星招待一些來公社出差的乾部。
新聞代表團總共有十幾個人,勉強將他們安頓進招待所後,隨行的各級領導和工作人員就沒有住處了。
蕭廷芝先在公社乾部內部做了安排,號召家裡有條件的乾部,將客人們帶去自家就近暫住一兩天。
然而,此時大家的住房條件都很緊張,尤其是公社的小乾部們,一家好幾口擠在筒子樓的小房間裡。
很少有居住條件寬敞的。
在所有的公社乾部裡,宋恂那個每月租金二十塊的院子,算是房間最多的。
因此,趕在台風登陸前,宋恂接下分派到的任務,帶著三位縣裡的同誌回了家。
一位是縣革委會分管宣傳工作的郭副主任,另兩位是縣委辦公室負責接待的女同誌。
項小羽早就接到了宋恂提前讓人捎回來的口信,這會兒已經將房間收拾妥當了。
除了書房,他們家有三間屋子能住人,今晚她跟親娘睡,讓宋恂跟那位唯一的男同誌擠一擠。
幾個人冒雨進門,郭副主任脫下雨衣便對家裡年紀最大的苗玉蘭抱歉道:“要在您家叨擾兩天了,這次是我們工作安排上的疏忽,沒想到正好趕上了台風天。”
苗玉蘭趕緊擺手說:“台風啥時候來誰也說不準,漁業電台預報的也不準確。我們的屋子寬敞,平時家裡就我們娘幾個還嫌冷清呢,三位同誌能來家裡住兩天,正好人多熱鬨!”
自家女婿就是乾這個工作的,工作上有疏忽的話茬,她可不能接。
“你們的工作已經做得夠紮實了!”苗玉蘭給客人倒了熱茶,又將煤爐子拿進堂屋,讓幾人圍著爐子取暖,“就拿我女婿宋恂來說吧,為了接待那些外國客人,那真是不眠不休一心撲在工作上,連剛出生的兩個大胖兒子都沒工夫管,還得請我從老家過來幫忙照看孩子。為了工作,那真是方方麵麵都想到了,那個詞怎麼說來著?”
項小羽接話:“麵麵俱到。”
“對,那真是麵麵俱到了!”苗玉蘭也拖過一個板凳與大家圍爐而坐,語出驚人道,“連人家外國人怎麼上茅房他都要管!”
“咳咳……”郭副主任不小心被茶水嗆了氣管。
“……”宋恂趕緊解釋,“外賓住的一直是專門的招待賓館,環境好檔次高,肯定沒見過咱們農村的茅房。公社領導們考慮到這一點,所以特意為接待外賓修建了幾間簡易廁所,條件當然無法跟賓館的比,但衛生狀況比農村自用茅房要乾淨許多。”
“嗐,你就彆謙虛了,明明就是你給公社領導出的主意,這有什麼不好意思說的!”苗玉蘭表現得就像個粗枝大葉的無知鄉下老太太。
專心烤火的呂薇抬頭瞄她一眼,心道這老太太的膽子可真不小。
他們上午去生產隊的時候,郭主任跟一個年紀差不多的老太太打聽事情,結果對方緊張的抿著嘴,吭哧半天也沒憋出一句話來。
苗玉蘭當然也是不太敢跟縣委領導說話的,不過如今她親弟弟就是縣裡的副主任,那麵前的郭副主任與她弟弟就是同事關係,如此一想,好像也就沒什麼了。
郭副主任笑著點頭:“那個廁所我有些印象,上午去金海大隊的時候,有兩個女記者進去用過了,出來以後還對著那個大樹墩子拍照來著。”
“嗬嗬,我就說他是瞎操心!”苗玉蘭又提起爐子上的水壺幫幾人續茶,“好好的一個大學生,既會說英國話又會說蘇聯話,不想著乾點大事,整天淨操心人家的吃喝拉撒了。我們早就勸過他啦,不用管得那麼麵麵俱到,差不多就得了。不過,這孩子是個死心眼,一心撲在工作上,連家裡的事都顧不過來了,隻能甩給我們娘倆支應著。”
宋恂:“……”
他給丈母娘使個眼色。
可以了,再多就過了。
“哦,原來宋恂同誌還是大學生呢,這在我們縣裡可不多見。”郭副主任對苗玉蘭客氣道,“宋恂同誌的工作做得確實很到位,這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咱們海浦市剛剛被定為對外開放地區,這次還是頭一回接待外賓,在這方麵欠缺一些經驗。無論是市裡還是縣裡,都是在摸著石頭過河。尤其是咱們縣裡,目前還沒有專門負責外事工作的部門,所有的工作幾乎都要依靠上級的指導和下麵同誌的摸索。”
苗玉蘭聽得半懂不懂,不過她想幫女婿表功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所以無論人家說什麼,她都樂嗬嗬地點頭附和。
項小羽覺得自家老娘今天的話有點多,跟人家表功表得也太露骨了些,她在一旁聽得臉都紅了。
不想讓老娘在領導麵前亂摻和了,項小羽以還要照顧孩子為由,帶著她娘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