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嘉心裡淒迷,沒明白。
陳清焰卻沒廢話,笑了笑:“開個價,我想,我付得起。”
他是買方。
他以為她是賣方。
簡嘉明白過來後,眼神中,是微妙得難以言喻的悲哀,然後,這份悲哀,就一直棲息在那裡,不動。
她想抓住些什麼,砸向他,但四周都是空氣。
眼睛裡一下充滿了淚,被風眯的,簡嘉匆忙拎起包,大口吸著風:
“陳醫生,我想你找錯人了。”
她撒開腳丫子,逃離了現場。
那本法語教材,卻落下。
陳清焰也是重新發動車子時看到的,風裡,吹得嘩啦啦作響,一頁又一頁翻過。
扉頁姓名寫了三個字,簡程程。
陳清焰盯著字跡看半天,隨手朝後翻:
Moernelle,
Observe ton vu
Malgré nuit seule
Et le jour en feu
再下麵,是如刀刻的翻譯:
我永恒的靈魂
關注著你的心
縱然黑夜孤寂
白晝如焚
陳清焰看完,整個人,平衡感驟然歪斜。
他熟悉法國詩人蘭波的這首詩,當下,詩歌這種東西,要以文字形式出現還能略減尷尬,說出來,太矯情,陳清焰對文科的東西一直興致寥寥,但周滌非迷戀,她是文科生,一個美麗神秘又極有才華的女孩子。
這首詩,是周滌非念高三時在一次通信中謄抄給他的。
她是“我”,他是“你”,這讓陳清焰很感動。
她的信裡,永遠充斥著各種隱晦苦澀的比喻,長篇累牘,陳清焰總是讀得很溺水,溺水的感覺,他在左心房漩渦裡扣字眼,麵對陌生化修辭,竟樂此不疲,不願走出她給他築造的語言迷宮。
這是兩人極老土又極有趣的溝通方式。
但奇怪的是,突然中斷,從她高二到高三,兩年,她讀大學後兩人變成通電話,不再書信往來,也從不發信息。陳清焰問過原因,沒什麼,她隻是“不想了”。
她是這場感情的主導者,全程掌控,雖然,她比他年紀小。
那些信,則放在了他書房最深處。
尤其周滌非消失的這兩年,夜深時,他一遍又一遍讀著,想從裡麵找到些端倪,周滌非比他小四歲,但她早熟到令人咋舌的程度,他依舊沒辦法從迷宮中剝離出什麼太有價值的信息。
陳清焰把書放好,視野重新正過。
接下來,工作排得太滿,接完可謂外科風險最大、難度也最高之一的脊柱腫瘤手術後,陳清焰已經連續站了二十多個小時,在更衣室,他貼靠著牆,黑眸沉沉,整個身體極度疲累。
長廊裡是翹首等待的家屬。
簡嘉穿過人群,把周瓊送來的飯菜放在共用的桌子上,老人見她來,忙將飯盒又燙一遍:“程程,儘量在食堂買吧,外麵的不乾淨。”
一次性筷子刺啦下扯開,簡嘉得風作笑:“不是,姥姥,今天咱們有口福了,瓊瓊親自做的油燜大蝦,還有糖醋排骨跟肉丸子湯。”
周瓊蓬頭垢麵從被窩裡爬出來,做飯時心情很不爽,一會罵抽油煙機廢物,一會罵老抽上色不行,忙活半天,卻一股腦都裝給簡嘉了。
老人撫摸了下簡嘉肩頭,滿是愛憐:“乖乖多吃點兒。”
祖孫兩人吃到一半,催費單來了。
簡嘉把薄薄的一張紙折起來,迅速塞進口袋,她衝外婆笑一下:“姥姥,你也吃呀!”
老人看在眼裡,心照不宣,祖孫兩人先好好把熱乎乎的飯菜下肚。人無論到什麼時候,總要先吃飽飯。
拿到水房清洗餐具時,簡嘉顫顫把催費單又看一遍,中間,媽媽病情反複,最高的一天費用竟達到兩萬二,她看不懂這些五花八門的一項項收費標準,隻知道,數字驚人。
不知不覺,媽媽住了大半個月的ICU。
幾時能轉入普通病房還不確定。
任憑水流,簡嘉拿著塑料飯盒發呆,心裡沉得像口袋裡裝著鉛球,深深的無力。
回來路上,碰上護士簡嘉都不好意思,下意識低頭,怕讓人家認出:哦,那個欠費的家屬。
雖然護士忙的團團轉,壓根沒在意她。
剛進門,老人說:“程程,有人讓你去骨科陳主任辦公室一趟。”
簡嘉心裡一跳,臉上不大自然:“好,姥姥,您午休會兒,我很快回來。”
老人拉住她:“是不是替我們辦住院的那個醫生?”
“嗯。”
老人也就見過陳清焰一回,年輕人很高,長得也清俊,留的印象頗佳,此刻,心裡有疑問,想問又覺得不妥,放手讓簡嘉去了。
剛要叩門,門自己開的,走出風風火火的男醫生抱著東西,一個錯身,簡嘉看到了陳清焰,他正微微回首,下巴抵在肩頭,眼睛自下而上挑起來,一臉的涼薄相。
她沒辦法忘掉那個晚上的難堪。
陳清焰卻完全不是那晚的狀態,看上去,清醒又生疏。
而且,這個男人無論做過什麼,都可以一副心安理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的姿態。
下巴一抬,似乎懶得動一動,簡嘉看過去,自己丟的那本法語教材赫然醒目地躺在他整潔有序的桌子上。
那天,她有回去找,沒找到,以為是被人當垃圾丟垃圾桶了,所以,她把附近垃圾桶也照了個遍,當時,周瓊皺眉拿刀子嘴忍不住嗆她,在她說了陳清焰的事後,周瓊認為,應該給對方一個響亮耳光。
“喜歡蘭波?”陳清焰問她。
“不認識。”簡嘉悶悶回一句,她隻是對那幾句印象深刻,除此之外,她對詩人本身並不感興趣。
但她知道他翻她教材了。
教養也不怎麼樣,簡嘉忍不住想。
不過,那卷錢,他還是給了周瓊,簡嘉想到這點,稍微找回禮貌:“陳醫生……”
“不要去那種地方了,雖然我欣賞你現在的理智跟骨氣。”陳清焰又很沒教養地管起她私事,而且,打斷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