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奔跑途中不忘打103的急救電話, 又報警。
北風凜冽, 風中充盈著過往的群聲雜亂。一中主席台上擺放著精美的塑料假花, 無從追訴的時間之潮在此刻把陳清焰往前推。
他拿到鑰匙,氣喘籲籲到她留的線索前站定。鑰匙插進去, 轉動的聲音格外刺耳, 陳清焰打開房門, 看到浴室緊閉。
他把所有窗戶迅速打開, 隨後,手握住門把在確定自己靈魂可以承載起所有往事的重負後, 陳清焰看到了周滌非。
像猛然見到陽光的千年吸血鬼, 他下意識地蹙眉閉目, 把頭轉向了一邊。
她穿著綠裙子,兩人在酒店裡第一次的那條。上麵有不易察覺的針腳,是周滌非後來拿到商場特地找人縫補的。
她像睡著了。腳旁邊,是沒有燃燒完的木炭。
陳清焰還是清楚地感受到了心底最深處的一陣痛楚, 他跪倒在她麵前,把人抱起,挪至通風處, 給她檢查生命體征。
他的手在微微抖。
如他所料, 周滌非已經失救,但麵容如生,體溫尚在。纖白的鎖骨那, 戴著他送給她的藍寶石項鏈。
“如果這是你的解脫, 我尊重你……”陳清焰慢慢紅了眼睛, 在知道她徹底死去的這一刻,他掉下眼淚,無聲的。
結束了,以她的死亡為終點。
承受不幸和施加不幸的女孩子,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在人間出現。
在救護車和警察趕到時,看到的,是冷靜沉默的陳清焰朝他們走來,說:
“已經沒搶救的價值,死者生前簽訂了捐獻眼.角膜的協議書,她沒有家屬,隻身一人,可以準備手術。”他恢複成最從容的醫者。
有人認出周滌非,臉色變了,不禁看向陳清焰:“陳主任……”
陳清焰鎮靜地看向屍體:“這是爭分奪秒的事,大家儘快。”
他和同行們,一邊走程序,一邊把周滌非送到103。警察告訴他們,兩天前在派出所見過這個女人,她說她要自殺,不是玩笑,請到時準許103的醫生移植眼.角膜,節省時間。她平靜地把所有協議書和資料擺給警察看。當時,警察想要心理乾預勸導,周滌非很快消失。
在場所有人都很錯愕,周滌非為了這場自殺做了最充足的準備。從她決定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她不會讓人有萬分之一的機會救回她。
她的全麵體檢報告也在,出自103,體檢中心的工作人員依舊對她有很深的印象。
她的確沒有直係家屬,父親過世,和母親早宣布斷絕母女關係,沒有丈夫,沒有孩子。唯一在世的祖父,患有老年癡呆不具備簽交接協議書。一切,按周滌非另留的本人簡短遺囑和各種協議書為準。
手術室裡,醫生們換好手術服,對遺體三鞠躬。
受捐者有兩位,一位是七十多歲的失明老奶奶,在得知死者和自己孫子輩一樣大小是自殺時,忽然失聲痛哭。
老奶奶是除了陳清焰唯一擁抱她遺體的人,那樣愛撫,不能自抑:“孩子,你這是造孽啊,我一大把年紀了還那麼想活……”
遺體安靜如斯,像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她最終如斜雨一樣掠過。
從周滌非離開,到兩位受捐者手術成功,曆經五小時。
過世八小時內的遺體,要急速冷凍到零下三十度加以保存。在整個南城,醫學院高校對遺體的教學需求量非常大。103本身並不接受遺體捐贈,而是和高校聯係。
陳清焰進去和她做最後的告彆,再出來,已經過了零時。
空氣中有種秘而不宣的東西。
性侵案主角、南城最年輕的副主任醫師前女友出軌對象、燒炭自殺、陳清焰的高乾出身……所有的元素,都是新聞的熱元素。
程述在外麵一直等著他,幾無話可說,人都死了,一切追究變得毫無意義。
南樓裡,陳景明知道此事,硬熬到醫院把一切工作做完,才把陳清焰喊過去。
陳清焰身穿白大褂,略有憔悴,他見了老爺子,簡單把事情說清楚了。
茶幾上,已經從黃花換成了早梅。
對於陳清焰來說,她的死,並非一點預設沒有。但麵對熟悉的人死亡,他不是草木,草木尚有情。那種親眼看到熟悉的人死於眼前失救的場景,震到雙目。
“雖然我不喜歡這姑娘,但人就這麼沒了,還是惋惜,”陳景明沉吟開口,“不過,你的生活要往前看,不要因為這個事影響到你和程程。”
老爺子更關心的是:“這姑娘,是不是因為你們分手自殺的?”
陳清焰聲音疲憊:“不是,她有解不開的心結。這樣離開,對她來說未必不是好事,她一直被很嚴重的抑鬱症折磨著。”
她的遺囑,不過是一份遲到的人生清單。
“當然,我的存在,對她來說也是一種折磨。”陳清焰不無荒涼地說道,他緩緩的,把周滌非在英國對自己做的事情告訴了陳景明。
那個時候,周滌非的瘋狂已經預示了什麼。他一頭栽在和簡嘉相處的世界裡,沒有想過。
老人聽得又驚又怒,但很快,克製住了,鬆垮的眼皮都在抽搐:
“這姑娘,是得失心瘋了嗎?她要是敢我一定饒不了她!”
想了想,最終化成一聲長長的歎息,活人不值得再和死人計較。
“我和她,到此為止,是徹底再無糾纏了。”陳清焰低低說完,走出了南樓。
空氣冰冷,夜色很深,骨殖上雕刻的詩歌,那些曾充斥他無數個夢境裡的黑暗不僅僅是離開了他的心靈,也徹底消失在了這個真實的世界儘頭。
說也奇怪,周滌非的麵孔變得模糊,陳清焰隻記得那條綠裙子。他希望她,是真的得償所願,了卻一生。
陳清焰驅車離開了103,行駛在都市繁華裡。
今晚的南城和昨晚的南城沒任何區彆,他心裡,是異樣的釋然和輕盈。
燈火通明,兩旁建築不住往後退去。陳清焰把車停在路邊,他選擇步行,走進簡嘉住的小區。
這個點,除了路燈和偶爾巡邏的保安,小區內幾乎無人。隻有零星的幾戶,還亮著燈。
陳清焰在樹下靠著,點了煙,他發現:簡嘉的房間居然是亮著的,但被厚厚的窗簾遮擋。
簡嘉在房間裡用功,還在刷題。
手機震動了下,她十分鐘後才拿起來看。
來自陳清焰:我愛你。
大半夜,發什麼癡?簡嘉咬了咬筆頭,但這三個字分明又讓整個世界融化。
你在值夜班嗎?為什麼不睡覺?簡嘉飛速按下一行字,她以為,陳清焰會約她吃晚飯的。想到這裡,她有種難言的失落,還有點心虛。
為自己想念他而微微羞恥。
你為什麼不睡覺?
陳清焰叼著煙,火星一亮一亮的,屏幕也亮著,他秒回。
又輕咳一聲,把大衣領子豎起來,夜很冷。
簡嘉看著這條信息發呆,突然,她站起來險些把椅子帶倒。跑到窗戶那,把燈關了,悄悄拉開窗簾一角。
果然,她認出從陰影走出來的陳清焰,他抬起頭,在凝視著這個方向。儘管夜色籠罩,簡嘉依然覺得自己看清楚了他那雙黑色的眼睛,這讓她心跳加速。
他的煙,一閃一閃間比耀眼的北極星更有方向感。
要睡了嗎?程程,晚安。
陳清焰沒打算打擾她,準備抽完這支煙走人。
那邊沒了回應,陳清焰深情目光淹沒在靜謐寒冷的冬夜裡,他依舊仰頭看著那扇窗戶,成漆黑的洞。
簡嘉套上毛茸茸的家居服外套,趿拉著棉拖鞋下來,外麵太冷,她哆嗦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