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7|故國神遊(18)三合一(2 / 2)

佟氏抓住她的手:“聽著,留在這裡,管住你的嘴,你就能活命。否則,我這次真怕是救不了你了。”

小桃臉都白了,“為什麼?”

佟氏沒解釋,隻看著她,“記住,以後一定要乖。跟著之前見過的那位夫人,不要怕吃苦,也不要怕受累。彆想著逃,永遠也不要相信那些反清複明的人。自來,天下承平的時候,反賊都沒有好下場。在這裡,你把你自己當啞巴,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如此,你好歹有一碗太平飯吃。可記住了?”

小桃哭了出來,“姐姐為什麼說這些話?”聽著不祥,像是在交代遺言一般。

佟氏就是在交代遺言,接下來的路,走對了,也許能一步登天。可若是走錯了,那不過是三尺白綾。

這全得看那位帝王能信她的話幾成。

乾隆半夜披著衣服起來,還以為十二叔半夜求見是多大的軍國大事呢,結果竟是為了這個事?

私生子?

“不可能!”將朕當成什麼人了?!

十二爺就道:“奴才不好說什麼,隻莊子那邊傳話,讓您自己去處理。”

荒唐至極!皇阿瑪是不是老糊塗了!

他臉都給氣綠了,看向吳書來,“朕可是如此荒唐之人?”

吳書來:“…………回萬歲爺的話,您當然不是。”

乾隆就指著吳書來看向自家這十二叔,“您聽見了?”

“……”吳書來這奴才的話能作準嗎?

乾隆氣極了,真覺得一口大大的黑鍋直接給扣在腦袋上了。

得了!乾脆也不睡了,梳洗換衣服,吃了飯先去莊子上吧。

一進莊子,卻被告知,皇阿瑪昨兒回來晚了,今兒還沒起。陳福低著頭,“主子爺交代了,說萬歲爺若是來了,直接帶過去自己審便是了。”

是說那個女人嗎?

他在前麵的正廳等著,陳福帶著一素衣女子從外麵走來。外麵雨小了些,但風卻絲毫不減。這女子一把油紙傘撐著,頗有些吃力和狼狽。

陳福將人帶到門口,示意佟氏進去。等人一腳邁進去,他輕輕的將門給帶上了。他將位置讓給吳書來,叫吳書來隻管守著,他自去忙自己的去了。

乾隆看著走進來的女子,有一瞬間的晃神。隔著她,他想起了慧賢。

佟氏到了跟前,倒是不敢抬頭打量了。她慢慢的跪了下去,“給皇上請安。”

乾隆麵色複雜,自己若是臨幸過此女子,他不會不記得的。隻憑著跟慧賢這般神似,他也絕對不會隻臨幸了之後,就將人拋之腦後。

因此,他不提彆的,隻問說:“你是如何進京的?”

“民婦被天地會脅迫,不得已才來京的。”

乾隆皺眉,有點明白皇阿瑪和皇額娘為何生氣了。這要是被反賊給利用了,是有可能壞大事的。

但麵對此女,他臉上的懷疑絲毫不退:“你說你為朕生了個皇阿哥?”語氣裡帶著幾分諷刺。

佟氏的心猛的就提了起來,然後卻堅定的搖頭:“不!給萬歲爺您生下皇子的不是民婦,而是……民婦的姐姐。”

這跟十二叔說的可有出入。

“萬歲爺當麵,民婦怎敢欺君?”她微微抬起頭來,露出飽滿的額頭和白皙素淨的臉,“姐姐當年難產,臨終將孩子托付給民婦,因而,孩子即便不是民婦所生,但也是一手撫養長大。民婦不敢妄想攀龍附鳳,若不是那些反賊,民婦帶著孩子守著兩間鋪子,供養孩子讀書習字,日子雖清貧,但也過的下去。”

你怎麼過日子,朕可不關係。“朕就問你一件事,你姐姐是何來曆?她為何說懷的是朕的骨肉?”

佟氏的頭微微底下,“不敢欺瞞萬歲爺,家姐曾是承德行宮一宮女子……”

承德行宮?

乾隆喊吳書來:“你進來!”

吳書來苦著臉進來,然後微微朝主子點頭,在承德行宮臨幸一二宮女子,這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乾隆麵色變幻,示意這女子,“你繼續往下說。”

“乾隆八年七月十七日,這是家姐留下來的日子。”佟氏低垂著眼瞼,“那一年,家姐雙十年歲。本來家裡都打算好了,想著再等五年,姐姐出宮也好婚配。家母將姐姐許配給表哥,因此也托人帶信,告知姐姐此事。卻不想再傳來消息便是姐姐已經承了盛寵。不怕萬歲爺笑話,我們雖姓佟,但卻跟顯赫的佟佳一族關係甚遠了。更不敢奢想家裡能出一後妃。家母不喜反憂,得了消息便病了。家父早逝,家母拉拔我們姐弟三人頗為不易。姐姐便是為了補貼家用,這才進了宮的。如今在那行宮裡出不來,後因要給母親抓藥,家裡的銀錢不夠,這才告知了姐姐,姐姐心憂不已。恰巧那一年,行宮坍塌,砸死數個宮人。姐姐急著看望母親,便將她的腰牌同一位被砸死的宮人暗地裡調換了,她原本隻是想趁著亂勁,去看望母親。誰知道母親知她私自出宮,怕要惹下大禍,一急一氣,當時就去了。姐姐又悔又愧,本來打算辦完了母親的喪事,就想辦法再回行宮的,又偏不巧,因著母親的喪事給累病了,有自責,覺得母親的過世是她的錯,越發的病上加病。民婦那時還是個未出格的姑娘,不知道深淺,不忍姐姐托著病體回行宮,這要是回去再受責罰,隻怕性命要不保的。便想著治好了病再說。請來了郎中,這一診脈,才發現姐姐竟然是有了身孕。”說著,她就磕頭,“萬歲爺明鑒,那種情況,如何能將姐姐送回去?這一出宮,再回去不說罪責,隻一個不貞,不僅姐姐的命要沒了,便是肚子裡的孩子也保不下來。小女從沒想過借著姐姐的肚子攀龍附鳳,在這世上,民婦的親人已經沒有幾個了,不能看著他們去死。於是,我和我那兄弟帶著有孕的姐姐,從老家逃出來。一心想著南邊富足,怎麼著也能討一口飯吃。可手裡的那些銀錢,撐到南邊就見底了。一家人得討生活呀!弟弟去船上幫工去了,結果北地人哪怕是會水,也跟江南人不同。乾活的時候從船上掉入水裡,彆的船也沒及時發現,結果他被水草纏住沒上來,人淹死了。那家還算是有仁善,賠了我們姐妹二十兩銀子……就是這二十兩銀子叫我們撐到了姐姐生產。結果,姐姐因為難產離我而去了,隻剩下呱呱墜地的嬰孩要撫養。小女子實在無奈,隻得嫁人。又因著要撫養孩子,不想叫孩子跟著受委屈,就選了一戶姓金的人家,這家的兒子要衝喜,我就去了。結果成親當天,前腳踏進夫家的門,還沒走上喜堂呢,後麵就傳來哭聲。跟個牌位成了親,但好歹這家人給了我安身之所,帶著孩子,在金家過的倒也悠閒。可這好日子沒過幾年,公婆過世之後,那小叔子要霸占我,永哥兒護著我,被打傷了,身子就再也沒好起來。小女恨極之下,捅死了小叔子,帶著孩子就逃。想著,去寺裡總能躲一躲,卻沒想到,在寺裡,遇上了一養老的宮人,他一看見永哥兒,就攔著了我,一直打聽永哥兒的身世。我怕永哥兒的身世被人知道,也怕失手殺了小叔子的事被人家要挾,就佯裝信奉無生老母……可沒想到,這又從一個狼窩掉到另一個虎穴裡去了。民婦從不曾告訴過任何人永哥兒是皇子,但那些反賊裡有放出宮的宮人,他們看見永哥,就說他不僅像萬歲爺您,更像先帝,他們帶永哥兒進京求醫,謀劃些什麼,民婦當真不知。”

事情的始末說的很清楚。乾隆問的細的很,比如再承德的時候家住在哪裡,家裡還有哪些親戚,周圍的鄰居都有什麼,住過的宅子有什麼特征。一路從承德到那邊,走的是哪一條路,在路上用了多久。剛到南邊的時候在哪裡落腳,你弟弟在誰家幫工,在哪一篇塘子裡出的事,死後又安葬在哪裡。你說你姐姐在難產死了,那請的誰來接生的,接生婆是誰,周圍鄰居誰能作證。你姐姐死後又安葬在哪裡,是誰 給你做媒,嫁到金家衝喜的。你夫家叫什麼,家住哪裡。丈夫叫什麼,失手被你殺的小叔子又叫什麼,夫家還有什麼人或者有過什麼人。

每一個節點,摳時間地點人物。

她說,吳書來拿筆記。這不是小事,當然得去查清楚才行。

可乾隆發現,這女子說的不疾不徐,特彆淡定。沒一個時間和地方都說的非常清楚,住過哪個院子,院子裡有個什麼樣的樹,之前種過那種花,什麼顏色的她都說的清楚。

在查證之前,還真不好說她說的一定是假的。

這很多東西,不是親曆一遍,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就比如她說的,從承德往南,路過哪個鎮子,鎮子上有個什麼店,裡麵賣的什麼東西聞起來特備香,但沒銀錢買,不過店家和善,施舍過他們什麼,這些她都說清楚了。

乾隆的麵色一點一點的和緩了起來,要說起來,這還真是個可憐人。這一場場災難,反倒是因為自己臨幸了她的姐姐而帶來的。

他沉默了片刻,再張口的時候就道:“既然如此,朕當替你姐姐照顧你,朕將你帶進宮如何?”

佟氏的手緊緊的摳在地上,袖子長長的正好擋住了,她儘量叫自己的語氣放平和一些,隻搖頭道:“民婦嫁過人,乃為不祥之人。民婦照顧外甥,從不敢奢望攀龍附鳳。民婦隻求,有處容身之所便好。本也想舍棄著三千煩惱絲,但永哥兒一日不好,民婦這牽絆便不能了。隻像是如今這般活著,等永哥兒好了,民婦或是回去自首,或是遁入空門,總也有民婦可去的地方。至於永哥兒,民婦也知道,不管萬歲爺認不認,隻憑著那孩子長了一張容易叫人利用的臉,民婦也帶不走了。”說著,眼淚撲簌簌就下來了,“民婦可以對天發誓,那孩子確實是皇家骨血。若又欺瞞,讓民婦的所有親人,來生做牛做馬,永墮入畜生之道。”

這般重的誓言?

吳書來手一顫,越發害怕這些都是真的。

佟氏擦了眼淚,“便是萬歲爺您不認,也請您留永哥兒一命。或是皇家的寺院,或是哪裡……讓他好好的過完這一生,民婦也算對得起姐姐了……”

乾隆竟是從此女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作偽。他朝吳書來擺擺手,叫他暫時把人先帶下去,這事等查證之後再說吧。

佟氏被帶下去的時候汗已經濕了衣衫了,裡衣已經濕透了。

天地會交代的東西,都不能用了。這些東西,都是她現編的。當然了,這裡麵有很多是真的,也有很多是假的。

能查出來的事真的,死無對證的,都是假的。

說她姓佟,這個是假的。關於佟家的這些信息,是天地會的人教給她的。因為那個進宮做了宮女子的佟氏,家世一查就查出來了。她確實是父早亡了,母親帶著三個孩子過活的。天地會的人找到了佟氏的母親的墓碑,死的時日都有。而佟家的人已經親戚,也確實是南遷了,至於遷到哪裡了,那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自己能活下來,其實還是要用天地會的人的。至少原來的佟氏家人,得控製在手裡,不能壞了事。

所以,關於佟家住的地方等等,都是真實的。

而從承德到南邊,沿途又怎麼會錯了呢?這些都是她經曆過的。她本也是承德人,家裡小有家資。母親為原配,隻生下她一個。父親偏愛姨娘,寵愛庶子,將她那庶弟寵的無法無天。後來,母親病死了,父親也病死了,家業也敗了。那姨娘連同庶弟為了銀子,將她賣給了一個老閹人。跟她一起賣進去的還有小桃!她們倆同病相憐,捂死了太監。可屍體還沒處理,就被上門打秋風的庶弟給發覺了。他害怕此事被牽連,帶著他的姨娘,連個的跟著她和小桃一起逃了。他沒告發她們,因為在他眼裡,她和小桃賣了就是銀子。

所以,她一路南下,說的每個地方都是真實的。

她不姓佟,但是姓童。他們這種小門小戶,知道個音兒就完了,誰還管你姓哪個tong。

半路上的時候,那姨娘受不得苦,偷偷的跟著一個行商跑了。因此趕路的時候真就是一男兩女。

那畜生庶弟是真的死在幫傭的船上,因為那畜生把小桃給糟|蹋了。於是,她和小桃便灌了他好些酒,說是壯|陽的藥酒,因為酒裡放了不少安神藥。如此,他才掉進塘子裡直接給淹死了。

他死了,小桃卻有孕了。為了小桃以後能嫁人的,她不叫小桃露麵了,隻說是探親去了。然後又從路上撿了個病重的女人,對外隻說是這是姐姐,有孕的是姐姐。小桃生的嬌小,又是那樣得來的孩子,孩子懷的很不好,早產了。生產的日子,跟編造的永琅的出生日子接近極了。關鍵是她知道,那個產婆前兩年已經死了,彆人知道的,都是她讓彆人知道的。

小桃生了個男孩,兩人本想帶著孩子過算了。誰知道當初買安神藥安胎藥的事被開藥鋪的金家知道了。金家的大兒子要衝喜,她是被脅迫著去的。

再剩下的都是真的。唯一的差彆就是小桃生的那個孩子,被小叔子推了一把給摔死了。她這才一怒殺了小叔子,然後逃到城外的庵堂裡,那裡是白蓮教的一個據點。她和小桃成了白蓮教的一份子。其實這樣的日子也挺好的,可惜,天地會選人找到了那裡,她被選上了。她不敢拒絕,因為她殺人的把柄在人家手裡呢。

但是,她不喜歡被人操控的人生,一點也不喜歡。

昨天晚上,她看到了那個神醫,看到了同樣是女人,她卻能高傲的坐在那裡,語氣豪橫的說話。她想,若是不能活成那樣,那死了也不可惜。

因而,她今兒賭了一把。而這一把……以現在的情況看,她賭贏的機會很大。

她現在想見那個叫永琅的孩子,這裡麵的很多漏洞,都需得他來替自己來描補。自己的路順暢了,他才能順暢。其實,他們倆的命運在這一刻一定注定的連在一起了。那孩子如果聰明,他就不會拒絕。

她不敢主動去找,眼看就到院子跟前的時候,她才鼓起勇氣問帶路的太監:“敢問,我能見見永哥兒嗎?”

那太監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沒言語,將她帶到院子門口,微微欠身,就轉身離開了。

佟氏一步邁進屋子,小桃轉身將門關上,看向她:“姐姐?”

佟氏虛脫一樣的坐在椅子上,“死不了!暫時死不了!”那些話,應該沒有什麼漏洞。

她卻不知道,她說了什麼,轉眼就傳到了林雨桐的耳朵裡。

林雨桐隻笑了一聲,“自以為毫無破綻,豈不知處處是破綻。她的命還係在天地會手裡……想奔著宮裡的富貴,卻又不能跟天地會撕破臉。遊走於二者之間……”

真當她是韋小寶了?

不過,林雨桐確實得把這個女人說的假的都變成真的,隻有如此,才能替弘暉掃清障礙。

而弘暉呢,直到接近午時,才悠悠轉醒。眼睛睜開,一瞬間的迷茫,然後猛的清醒,抬起頭來,陌生的環境,使他記憶一點點回攏:昨晚,好像見到阿瑪額娘了。

他側過頭看去,急切的尋找。從開著的內室門看出去,正對著的是一個長榻。榻的一邊坐著阿瑪,好像正在炕桌上畫什麼,邊上的紙張放了好幾張。另一邊坐著額娘,正在飛針走線。而榻邊的爐子上,熱氣蒸騰,伴隨著咕嘟嘟的沸騰聲,一股子肉粥的味道飄了過來。

他餓了,但是沒動,就想這麼看著,就想把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這一刻,他們還那麼年輕,他也還隻有這麼小。曾經做孩子的時候總盼著長大,父母卻一邊欣慰孩子的長大,一邊又悵然如所失。如今,真的能再做孩子了,他又懂了。這一刻其實才是最好的:他不用急著長大,如此父母才不會老去。人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不是功成名就十裡繁華,而是每日晨起對著一粥一飯,回頭喊一聲爹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