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九十八(2 / 2)

並非是他的錯覺,這株花苗的狀態確實是比先前好上了不少。

眉頭微微一動,謝玄輕低聲問道:“先生這是在做什麼?”

容璟早在他走過來的時候便覺察到了他的氣息,此時聽到他的聲音傳來,卻是並未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道:“這花是這段時間種的麼?”

“……嗯。”謝玄輕應了一聲,卻是繼續走過去,低聲道,“先生之前,不是很喜歡這個花麼?”

在南省的時候,雖然容璟並未明說,但每次他們在花園中散步時,走到那叢薔薇身邊,容璟的腳步總會慢上一點。

謝玄輕當時就放在了心上。

回來之後,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想法,在一天晚上回到老宅中時,見到外圍這裡空著的一片花圃,卻是讓園丁在這兒移植了幾株與南省那邊的彆墅裡種著的一樣的薔薇。

“不過京市與南省的氣候差彆還是太大了。”

謝玄輕收斂了心神,有些遺憾道:“東叔說這幾株薔薇最後可能也開不了多少花。”

東叔也是謝家的老人了,伺弄花草是一把好手。

謝玄輕曾經並不在意這些,如今倒是希望他能找到訣竅,讓這些薔薇在京市也能如在南省那邊一樣四季開花。

容璟以為他確實是遺憾看不到這些薔薇開花,想了想,便又多輸了一縷靈氣過去,隨後道:“會開的。”

他的語氣仍是淡淡,但聽起來卻給人一種莫名的篤定,讓人忍不住相信。

謝玄輕先是愣了一下,隨後微微揚起唇角,道:“那就借先生吉言了。”

他靠得有些近,低沉的聲音和著他身上淡淡的微涼的檀香氣傳來,叫容璟的眼睫不自覺地輕顫了下。

然後他就聽見謝玄輕說道:“不過我還是希望它開花的時候,先生也能看見。”

他這句話中隱含的意思十分明顯,容璟起身的動作一頓,下意識地抬起眼睫,就對上了謝玄輕那雙極為幽黑深邃的眼眸。

不需要再遮掩著的情意流淌在他的眼底,連帶著他過於冷峻的眉眼也被映襯得柔軟了不少似的。

“先生不用著急。”最後還是謝玄輕開口道。

他伸手拉過容璟的手腕,深藍色的帕子在容璟沾著雨水的指尖上輕擦了下,隨後又將手帕收了回去,語氣帶著笑:“我隻是希望以後這些薔薇開花了能與先生共賞罷了,至於要多長時間才能開花……我等得起。”

他已經等了一世,這一世能這麼早就與容璟心意相通已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至於其他的事,即便還要等上幾年……他也一樣等得起。

輕輕將容璟的指尖擦乾淨,謝玄輕直起身,卻是帶著容璟繼續朝著謝氏老宅內部走去。

管家早早就收到了謝玄輕發回來的消息,此時聚集著傭人站在老宅的門口,目光剛捕捉到謝玄輕與容璟的身影,有些蒼老卻和善的臉上便露出了個極為真切的笑容。

“家主回來了。”管家放輕了語氣問候道,微躬了躬身子,又看向一旁的容璟,“這位是?”

早還在車上的時候,容璟就將自己身上的術法撤去了,此時那頭銀白色的璀璨長發毫無遮擋地披散在身後,又淩亂地垂了些在身前,再配合著他那張極為清冷精致的麵容,一時間倒是讓人有些望而卻步。

但管家看了一眼,卻是並未被容璟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疏離氣質嚇住,臉上的笑容反而更加真切溫和,看得容璟莫名地有些不太自在。

……他實在是有些不太會與這種熱情的老人相處。

“叫我容璟就好。”頓了一下,見謝玄輕絲毫沒有幫自己解圍之意,容國師蹙了下眉頭,還是放輕了聲音,說道。

“原來是容先生。”

管家自然是知道容璟的身份的,彆的不說,前不久那時候,他還和傭人們一起看過他主演的那部名叫《誰是第三個人》的電視劇呢。

隻是他看著容璟實在是有些拘束,所以才上前問候一聲,也算是稍微拉近一點與對方的距離。

謝玄輕之前從不知道自己這位謝叔謝管家居然會有這麼溫和的語氣。

在與容璟打過招呼之後,他便極為親切地詢問起了容璟的口味與忌諱,眼看著是又要去廚房讓廚師準備一桌子菜了。

謝玄輕有些無奈,卻也有些不知道從哪兒生出來的暖意。

如果不是因為看重他,謝叔又怎麼會對第一次見麵的容璟這般熱情?

他父母早逝,其餘親人又隻會為了謝氏算計於他。

唯有謝叔,雖然算不上他的血親,但二十年來的相處,他對謝玄輕,也如親人無疑了。

而容璟同樣是如此。

如果不是因為看重他,又怎麼會在言行舉止之間,都注意著謝叔的情緒。

謝玄輕在原地看了一回兒,直到看見容璟不自覺蹙起的有些糾結的眉頭,才微笑著走過去:“我們剛從外麵回來,暫時不用讓廚房準備了。”

謝叔有些遺憾,但還是彎了彎腰,說道:“好的,家主。”

“對了。”就在謝叔想要退下去的時候,謝玄輕叫住了他,“我記得地下藏書室的鑰匙就在書房那邊?”

謝叔愣了一下,不太清楚謝玄輕為什麼忽然問起了這個,但還是答道:“是的,家主。”

謝氏老宅占地極廣,所分出的房間也不少。

一般常用常看的書籍和文件都會放到二樓的書房中,地下藏書室中放的多是古籍手劄,再加上謝氏祖上留下的祖訓,這些年來,除去傭人打掃衛生之外,幾乎很少會有人過去那邊。

不過這時候謝玄輕既是問起,自然也是有他的用意。

謝叔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宛如一道極為璀璨的發光體般存在的容璟,也沒等謝玄輕自己去書房,就直接轉身上樓,找到之前收起來的那根藏書室的鑰匙,下來交到了謝玄輕手中。

經過幾次修繕改造,謝氏老宅的外表雖然看著還與二百年前一樣,但內部的許多裝設擺放都有了改變。

原先的木質樓梯還保留著,但客廳的另一條走廊儘頭卻加入了一台室內電梯,直通樓上七層與兩層地下室。

謝氏的藏書室就在第二層地下室中。

謝玄輕帶著容璟從電梯下去,電梯門緩緩打開,一把極具古韻的青銅鎖映入眼底。

謝玄輕走過去用之前找到的鑰匙打開了那把青銅鎖,帶著一點兒鏽跡的、鐵灰色的大門緩緩打開,昏暗的光線中,一冊冊泛黃的線裝書籍靜謐地、整齊地擺放在書架上,仿佛凝住了時光一般。

而他們就像是闖入了桃花源中的外來者,貿貿然地便打破了一室沉寂的氣息。

因為謝叔時不時地就會與傭人一起過來清掃,所以藏書室內並沒有多少灰塵。

鐵質的大門打開之後,空氣流通起來,僅剩的那點兒過於沉悶的氣息便也跟著散得一乾二淨了。

謝叔本來是想跟著他們一起下來,好在他們找東西的時候幫一把的,但謝玄輕考慮到夏掌門留下的手劄上設著的術法,到底是沒讓他一起下來。

此時藏書室內就隻有他與容璟二人在,連綿的木質書架占滿視野,謝玄輕微微皺了下眉頭,剛想拿出手機問一聲謝叔之前那些手劄手記放到了哪個書架上,就見站在一旁的容璟忽然動了起來,神色冷凝地走到了最中間的一個書架前。

這裡的典籍幾乎都是從昭朝時期就流傳下來的真本,之前京市那邊的曆史研究院想要研究昭朝剛開國時的那段曆史,聽說謝氏很有可能是當時昭朝皇族留下的血脈之後,就直接聯係到了謝玄輕這邊,借走過幾冊外麵遺落了不少內容的典籍進行補充研究。

也正是因為謝玄輕借出的那些典籍,華國對於昭朝曆史上的那位容國師的研究也就更深了一層,他與昭帝之間的關係,也成了不少曆史學家所研究的命題。

謝玄輕腦海中回憶著那幾位曆史學家前來借走那幾冊謝氏收錄的文人典籍時所說的話,一邊又忍不住看著容璟的動作。

纖長的手指如羊脂玉般細膩而白皙,輕輕落到棕褐色的書架上時,越發襯得那些泛黃的書籍厚重而悠遠。

容璟的指尖輕輕在一列書脊上掠過,最後停留在最上層的、一個隱秘角落中放著的檀木盒子上。

一絲絲禁製的氣息從上麵傳來,容璟輕巧地將那個盒子從上麵拿了下來,眸光一掃,便察覺到上麵的禁製隱約帶著幾分熟悉的感覺。

……是天元門獨有的封禁之術的氣息。

謝玄輕見他似是找到了那個存放著手劄的盒子,便也跟著走了過來。

“謝氏的祖訓上說,不到必要時刻,不能打開這方盒子。”謝玄輕的目光在那個他曾經見過的、但已經曆了不少歲月的檀木盒子上看過,指尖在上麵輕輕碰過,就感到了一陣柔和而強硬的阻力。

“但是我想,現在應該是到時候了。”幾百年過去,傾儘了當年天元宗眾人的手段所繪製而成的禁製依然靈力盎然。

但是在察覺到容璟的氣息靠近之後,那道禁製上所散發著的抗拒的氣息便淡了許多。

容璟動作有些遲疑,但最終還是輕輕地屈起指尖,將盒子上的鎖扣打開。

一卷泛黃的手劄靜靜地躺在深色的盒子中,綁在上麵的紅繩早已褪去了當年鮮豔的顏色,仿佛是在無情地告訴容璟,距離他曾經所生活的那個時代,確實是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了。

璀璨的銀發忽然滑落下來,遮擋住了容璟臉上的神色。

謝玄輕就站在他的身側,看到他這般模樣,心裡有些擔憂地發緊。

歎了口氣,謝玄輕抬起手,輕輕環住了容璟的肩膀。

即便不能為他做些什麼,但最起碼這一刻,他是陪在容璟身邊的。

似乎是覺察到了謝玄輕的用意,容璟終於回過了神來。

說是非常難過,似乎也不至於。畢竟早在南省的時候,謝玄輕就將這事告知他了。

但說是不難過,容璟的心中卻也莫名地有些發沉,表情也有些恍惚。

他的師門確實是不在了,就算他重新在京市再建立一個天元宗,他的師長、以及並沒有多少交情的同門,也不會再出現於宗門之內了。

看著檀木盒子中放著的那卷手劄,容璟竟是難得有些遲疑,不敢輕易伸手進去。

就在他想要將盒子合上的那一刻,一道柔和的靈力從原先的禁製之中升起,隨後輕輕包裹著他的指尖,像是安撫,又像是鼓勵。

容璟幾乎是瞬間便捕捉到了那道靈力的存在,在覺察到裡麵隱約殘留著的、屬於師門之中的諸位師長同門的氣息時,神色不由得一怔。

它們指引著容璟的手指探向了那卷泛黃的絹布手劄上,足以將整個房間摧毀的禁製在覺察到屬於容璟本人的靈魂的氣息的時候,輕柔地散去了力量。

屬於絲絹的柔軟的觸感從指尖上傳來,容璟垂下眸,過了兩秒,才屈起手指,將那卷手劄從檀木盒子中拿出來。

在這個過程中,謝玄輕一直沉默地陪在容璟的身旁,並未催促什麼。

褪色的紅繩隻是虛虛地束在上麵,指尖輕輕一拉就垂落到了地上。

夏掌門留下的這卷手書並不長。

他當時畢竟是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這道卦象也是他拚著自己的壽數與天元宗眾人的相助才窺探記錄下來的,自然不可能提及太多。

容璟握著這卷輕薄得幾近於無物的手劄,眼睫微微顫了顫。

下一秒,他仿佛終於做好了決定一般,將手劄打開。

“小璟,見字如晤。離彆數百年,吾僥幸觸碰天機,終於算到了今日你我能這般重逢。”

夏掌門的字並不規整,甚至算得上是有些隨性。但落筆之處的筆觸極為鋒銳飄逸,乍一看去,卻又有一種豁達之美。

容璟看著他在手劄之中對自己的稱呼,薄唇輕輕抿緊。

在上一世的時候,因為他們的性情都如出一轍的淡漠,平時見麵之時,便也隻是極為尋常地互稱“師父”與“容璟”,卻是從未聽過夏掌門當麵叫過他一聲“小璟”。

但此時看著手劄上所寫著的“小璟”二字,容璟卻幾乎是瞬間就想象到了對方若是叫起這個稱呼的時候,該是怎麼樣的神色。

那張平靜的臉上大約會帶上一抹無奈卻寵溺的笑,蒼老的布滿皺紋的手十分溫暖,輕輕落到發頂上的時候,也是帶著極為溫和的意味。

“……怎麼生病了都不跟師父說呢。”

似乎是七八歲的時候,容璟當時才跟隨著師門中的另一位師伯學著一道陣法。

大約是為了研究出那道陣法的陣紋該如何疊加才能達到最為強悍的效果,容璟那天一直窩在功課房中,卻是沒注意到外麵的天氣,硬是將自己凍得發起了低燒。

當時容璟隻覺得忍一下便好了,但誰知道到了半夜,那點兒低燒卻轉為了高燒。

到底是年紀不大,容璟當時腦子熱烘烘的,卻硬是沒想起來要去找自家師父看看。

迷迷糊糊地攬著被子蜷縮在床上,門口忽然“嘎吱”一聲打開,一道瘦削的身影伴著月光走了進來。

溫熱的大手落到額頭上,夏掌門念叨了容璟一句,最後又歎息般地說道:“可真是個倔孩子啊……小璟。”

容璟在病中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了他的氣息,但高溫攪亂著意識,容璟試著睜開眼睛,隻見一道無奈卻寵溺的笑容映入到眼底,卻又在月光中顯得過分朦朧虛幻。

大手繼續輕撫著他的頭頂,容璟掙紮了一會兒後還是昏睡了過去,隻隱約記得當時夢中遺留下的、苦澀的藥味。

直到現在,他觸碰到這卷手劄,看到上麵夏掌門私心想叫他的稱呼時,埋藏在靈魂最深處的記憶終於翻了上來。

……原來當年不是他的幻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