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九十九(1 / 2)

謝玄輕幾乎是在第一時間便發現了容璟身上傳來的氣息的異樣。

手指不斷收緊,謝玄輕垂眸,輕輕地將容璟攬入自己懷中。

銀白色的長發在昏暗的燈光中顯得有些朦朧,謝玄輕指尖輕輕在容璟的腦後梳過,銳利的眉輕皺著,難得帶了一絲不知所措。

過了幾秒,謝玄輕才低聲道:“……先生,彆難過。”

溫熱的、屬於人類皮膚的溫度透過微涼的發絲傳來,容璟下意識地抬起頭在謝玄輕的下巴處蹭了蹭,然後回答道:“嗯。”

確切來說,容璟此時的心情並沒有多難過。畢竟天元宗覆滅一事已成定局,幾百年過去,他的師父縱使壽數再長,也該走到儘頭了。

他在拿出那卷手劄的時候便接受了這個現實,心中的難過雖有,但因為早有著心理準備,到底不算太深。

隻是當他看到手劄上夏掌門對他的稱呼、回想起幼時朦朧的、帶著溫情的記憶時,心中卻是忍不住泛起絲絲縷縷輕淺卻深刻的酸澀來。

比之單純的難過更加複雜,容璟難得有些懊惱,為何他當年沒有直接問上夏長生,那天晚上照顧他的、叫他“小璟”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也有些懊惱,下山數年,他為何一直想不到要回去天元宗一趟。

夏長生的身體雖好,但到底是上了年紀,他當時應該常回去看看的……

泛黃的絹布被細白的手指攥出了一點兒細密的褶皺。

然後下一秒,容璟回想起自己手中攥著的東西是什麼,又下意識地將拿著手劄的力道鬆了鬆。

發頂被親了下。

容璟回過神來,才注意到謝玄輕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順著他的動作半靠到了書架上,姿態看著有些扭曲。

強韌的腰往後彎著,腳下輕頂著書架。謝玄輕對上容璟難得散去了霜雪、隻餘下點點煙雨霧氣的眼眸,無奈地笑道:“再皺眉,夏掌門可就要擔心了。”

他這般低聲地說著,指尖亦是輕柔地在容璟的眉間按了按。

容璟靜靜與他對視了一會兒,隨即便垂下眼睫,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從前也向來是個性情極為冷靜淡然的人,此時心緒翻湧,也不過是因為一時看到故人留下的手書,回想起曾經模糊的記憶,覺得有些遺憾和懊悔道罷了。

在謝玄輕將他的注意力稍微引開了一點兒之後,容璟很快就將心底的思緒壓了下去。

頓了頓,他抓著那塊絹布手劄,從謝玄輕身上起身。

微涼絲滑的銀白色長發從指縫中抽離,謝玄輕眸色微深,卻還是順著容璟的動作,跟著站直了身子。

手劄隻看了前麵的一段話。

夏掌門當時或許是已經猜到了自己大限將至,在問候過容璟之後,便是將他從卦象之中窺探的卦象記錄了下來。

天道忌憚天元宗是有理由的。這種忌憚在容璟身上,更是化為了警惕。

周天之卦,天賦卓絕者,可以此算儘天下萬事萬物,自然也能算古卜今。

但這並不是它最可怕的地方。

容璟曾用周天卦算儘舊朝氣數,直接將一代王朝的龍脈改易新主;

而夏長生的天賦並不及容璟,但壽數將至,他於生死之間的距離越發模糊,也就越發容易觸及到天道輪轉。

再加上當時是天元宗整個宗門的人為他護卦,無數靈力湧來,隻一息之間,夏長生靈光一閃,便抓住了周天卦中所捕捉到的那絲微弱的、堅韌的因果之線,隨後順著這一根線,直接算到了幾百年之後的未來!

誠然,幾百年的時間實在太長了,其中蘊含著無限變數,便是天道也不能一一控製確認。

隻是夏長生算的並非是幾百年後的眾生。

他所依靠展開周天卦的那一絲因果之線,也僅是圍繞於容璟與謝玄輕之間,所窺見的天機,也隻與容璟還有謝玄輕相關,看著也有些模糊。

但身為天元宗之掌門,夏長生於玄學之上或許沒有容璟這般天賦卓絕,但於城府與經驗之上,卻是要比容璟更為深沉與厚重。

他所看到的卦象之中,容璟與謝玄輕終在幾百年後的時代中相逢,淡淡的姻緣之氣繚繞於他們的身側,將這本該是摯友的二人緊密地連接在了一起。

在被謝崇禮貌而堅持地請出山著手複活容璟的時候,夏長生就知道這個人是個瘋子,知道他對容璟那幾近於陰鬱占有的深沉心思。

他是萬民稱頌的開國帝王,身懷十世帝命,若就按著容璟之前為他所設好的道路走下去,即便沒有了容璟的幫助,他也依然能靠著自己的命格與功德世世為王,掌儘世間權勢,享儘人間喜樂。

他將會有慈祥而不失嚴格的父母長輩,會有溫柔賢惠的妻子,會有懂事乖順、聰明機敏的兒女。

他的命格是世間難求的好命,無數人積攢了十幾世的功德,也難像他這般,將這世間的好處儘皆占儘。

這樣的命格放在任何一個普通人身上都是一種極大的誘惑,更罔論謝崇自己早已感受過了帝王是如何威勢隨性,感受過成為帝王後的無數好處。

在聽到對方輕描淡寫地說出自己查閱過古籍,看到有天師提出可用萬世功德與命格換取一絲逆天之機時,夏長生就知道——

他瘋了。

“天元宗沉寂太久了,夏掌門不覺得應當讓它顯露出自己的威勢麼?”身著九重冠冕的帝王站於山巔之上,冷峻的臉上帶著一縷柔和的、甚至說得上是蠱惑的笑容,“而且……夏掌門應當也想讓阿璟重新活過來吧?”

明知道對方當時不過是想將他們騙上船,但夏長生乃至整個天元宗,卻是當真心動了。

重現天元宗威勢這一說法對夏長生他們而言並沒有一點兒誘惑性。

但“複活容璟”這四個字,卻是直接戳中了他們的軟肋。

天元宗隱世多年,宗門中人交往時雖都是淡淡,但內心深處卻是極為看重彼此的存在。

而容璟當時被夏長生帶入天元宗的時候還是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孩,小小的一團蜷縮在薄薄的布料當中,脆弱又柔軟。

十幾年來,他們幾乎是看著容璟長大的,看著他如何從巴掌大的奄奄一息的嬰孩成長為乖巧沉靜的少年,又看著他是如何從青澀少年向青年轉變。

當他遵從宗門潛在的規則下山曆練之時,專修卜算之道的夏長生便從他身上隱約窺見了一道劫數。

隻是這道劫數起於他過份卓越的天賦,其後因果繁複淩亂,便是夏長生也難以窺儘全貌,更不提出手為容璟直接化解。

輾轉反側,夏長生最終還是決定將自己所修的周天卦傳授於容璟。

他的本意是想讓容璟借周天卦之手,算出自身的劫數所在,卻沒想到,自己傳授的這一術法,反倒是成了推動容璟命中那道劫數的一環。

夏長生會被謝崇說動,除卻對弟子的愛護之外,也是因為他自認為容璟此番遭遇的天罰,與他有著莫大的關係。

山巔之上狂風獵獵,謝崇立於其中,神色卻是絲毫未變。

他微笑著看向夏長生,語氣恭敬之中,仍是帶著幾分蠱惑:“夏掌門隻管出手,便是失敗了,我也不過是失去些功德和命格。若是成功了……阿璟他可就能繼續活下去了。”

夏長生靜靜地看著他。

那雙幽黑的眼眸深處,跳動著一簇令人心驚的暗火。

夏長生一瞬間就明白了,若是他和天元宗拒絕出世的話,謝崇也絕不會放棄他的計劃。

什麼十世帝命,什麼萬人臣服,於他眼中也比不過一個容璟。

……這會是所謂的摯友對待自己好友時該有的態度麼?

夏掌門曾經得天道饋贈,壽數比之一般的長壽之人都還要再長得多。

在他坐鎮天元宗的這些年中,他也並非沒有見過男子之間的戀情。

但俗世的眼光與壓力,時間的流逝與愛意的流逝,那些男子分分合合,最終能真正一生一世一雙人走到最後的,也不過寥寥。

夏長生在覺察到謝崇心思的那一瞬間就下意識地生出了一種荒謬之感。

隻是仔細想想,似乎也不甚意外。

容璟雖說性情清冷了些,但容貌與修為無一不是頂尖,謝崇與他相伴多年,又憑借著容璟的助力最終推翻了舊朝——

在他心中,容璟地位特殊,再正常不過了。

心情一瞬間有些複雜,夏長生不太確定謝崇是一時不習慣容璟的消失才這般行事,還是他當真對容璟情根深種。

但認真考慮之後,夏長生還是緩緩開口,答應謝崇的請求。

隻不過他與宗內的師兄們都以為時間久了謝崇便會生出幾分退卻的心思,若當真如此,他們就也要跟著做出一些彆的準備了。

但隨著聚魂大陣逐漸成型,祭天一事勢在必行,謝崇的表現卻是比他們都要狂熱得多。

他分明毫無修行天賦,但仗著自己足夠聰慧,竟也從無數玄學典籍之中翻找出了天元宗眾人如今正需要的一些如何不傷及無辜、卻能為容璟凝練出肉身的辦法來。

那就是簡單卻又不簡單的,“願力”二字。

對於其他人來說會有些困難,但對於謝崇來說,“願力”二字又顯得相對簡單了。

舊朝時期的痛苦記憶尚在,天下萬民對於將自己從水深水熱之中拯救出來的昭帝天然帶著尊崇與敬仰。

於是謝崇將容璟之名推向天下之時,所受到的阻礙幾乎為零。

願力彙集而來,凝聚於養魂木中。

幾十年的時間過去,一點兒熟悉的靈魂氣息正在成型,是容璟的神魂終於恢複了過來。

謝崇一點兒一點兒地將那方養魂木雕琢成容璟的模樣,精致而清冷的眉眼,濃密而柔順的長發。

無數願力凝練於木像之中,最中心的一點,便是謝崇以自己僅剩的功德所凝聚而成的、力量更為純粹與強大的、屬於人間帝王的願力。

夏長生沒想到謝崇當真能堅持到現在。

他不設後宮不置妃子,連帶著太子也是從謝氏旁宗過繼而來的。

先前的不讚同在對方這般數十年如一日的堅持下也被悄然磨滅了,夏長生最後幾乎是默許了他對容璟的感情,在對方試探著用晚輩之禮對待他的時候,雖並未接受,但也不再像一開始那樣,斷然拒絕。

他們就這般默契地維持著仿佛是合作一般的態度,直到容璟的神魂某一天終於從養魂木中脫出,消失在大昭之內。

這就是天道最為殘忍的地方。

他收走了謝崇的命格,收走了他身上的功德,最後雖是允許容璟重入人世,卻是讓他們再不能相見。

夏長生隻記得當時謝崇在知道容璟的氣息已消失在大昭這個時代之後,就在觀星殿內枯坐了一晚。

此後他雖沒有彆的什麼出格的舉動,但夏長生隻覺得他的靈魂似乎也跟著容璟的神魂消失了。

便是夏長生自認對容璟極為上心,但與對方相比,似乎又遜色了一分。

也是因為這一絲不忍和歎息,在覺察到自己的大限將至的時候,夏長生便借助著天元宗眾人的力量,強行展開了完整的周天卦。

除卻追蹤那個陷害了容璟的天師元修的行蹤之外,夏長生心裡,也未必沒有一絲想要為容璟與謝玄輕卜算一遍未來的想法。

巨大的金色卦盤浮於大殿之中,山川星辰,日月流轉。

元修的蹤跡先是十分明顯,但對方似乎也是知曉了夏長生的手段,也不知道是做了什麼,卦盤一瞬間模糊,接著支撐著整個周天卦的四柱太極便隱約有所動搖。

就在卦盤即將崩潰的瞬間,夏長生也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地就將容璟的命格也一起送了進去。

下一秒,卦盤恢複了穩固。

一道極為粗壯卻略顯虛幻的因果之線在卦盤之中輕輕搖曳著,上麵又分散出了許多細微的支脈。

夏長生緊守心神,卻是篤定地追著二人氣息相交的方向窺去。

天道的阻攔被攔下了,卦盤之中最後演化出了一個極為奇異的卦象。

夏長生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卦象。

分明有著無數的分支,但到了儘頭,卻又好像終於走到了一個輪回一般,曾經將容璟陷於天罰之下的元修,與被他陷害的容璟,對峙著站在了一處。

對戰的結果夏長生並不得而知,但隻那一瞬間,他卻是看到了終於得償所願、再次站到了容璟身邊的謝崇的身影。

便是兩人當時並沒什麼親密的舉動,但夏長生還是從中看出了幾分端倪。

仿佛是覺察到了他窺視的目光,那張他極為熟悉也極為惦念的、清冷而俊美的麵容忽然抬起,琥珀色的眼眸淡淡地朝他掃來。

“哢”的一聲,金色的巨大卦盤在天道的威勢下終於支撐不住,崩潰破碎,湮滅在大殿之中。

這樣強行窺視未來,所需承受的來自天道的處罰自然不輕。

夏長生本就到了大限之時,此時消耗了諸多心力,僅剩的那點兒壽元也終於磨滅殆儘。

他回憶著自己在卦盤當中看到的那道卦象,取來絲絹,沉靜而謹慎地將它記錄了下來。

待到謝崇與容璟重逢之際,就是這道手劄中的內容重現天日之時。

做完這些,夏長生想起謝崇所求之事,到底還是暗示地跟他說了一句。

——“好好待他。”

當時的謝崇雖不知夏長生在卦象中看到了什麼,但隻聽夏長生給出的這句話,他便猜到了一些東西,心中也煥發出了新的希望。

因果之糾結何其恐怖,謝玄輕這一世恢複記憶,既是偶然,但也是必然。

……

手劄並不長,對於之前複活容璟所做的種種,夏長生皆是一筆帶過。

在提到當時他所見到的那個卦象的時候,夏長生的筆觸才忽然變得詳儘了起來。

元修此人天賦不及容璟,但心思之深沉陰毒卻遠甚於容璟。

當年他折損了大半修為於天元宗之手,隱匿幾百年後,又再次與容璟對上。

夏長生在手劄之中雖然沒有明說,但字裡行間卻是擔心容璟太過正直,反倒是容易受到元修的詭計再次謀害。

所以在提及他與元修最後對峙的情形的時候,夏掌門便極儘墨水,將當時他所記得的對峙的地方的特點、以及對於元修當時的狀態的分析,一並寫了進去。

——這倒是剛好解決了容璟他們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