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應天府的秀英夫人(2 / 2)

很快,宋濂想起來:“我記得大帥之前說,他隻需要打下天下,治理天下以後交給兒子……五歲的兒子?”

葉錚捋著胡須,道:“哪還需要以後?咱們大帥啊,現在就靠著他兒子養呢。”

宋濂扶額,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愁該歎氣。

……

待葉錚和宋濂離開後,陳標才將懷中的信拿出來:“娘的信。娘要和大帥夫人一起組織應天城中的女子支持井田製和女子放腳、女子分田。娘希望爹和徐叔叔能配合。娘說,大帥已經同意。”

朱元璋和徐達眼皮子直跳。

大帥同意?同意什麼了?

好吧,大帥夫人說大帥已經同意,大帥就已經同意!

朱元璋拆開信,馬氏在心中寫明了她想做的事,然後向陳標求助。

馬氏雖已經有計劃,但心裡十分忐忑,所以寫信尋求兒子的讚同。如果兒子讚同,馬氏希望已經分田的揚州,也讓女子加入她們的隊伍,一同支援前線將士。

打嘴仗,平民女子永遠也比不過名妓才女那一張巧嘴。

那咱們就悶頭乾活,用實際行動來表明對朱大帥的支持,讓朱大帥知道,有很多沉默的女性期盼著朱大帥的政策。

種田是累,徭役更是可能會把人累死。

但隻要女子能分田,就不會在出生時被溺死、幼年時被害死、長成女童後被賣掉……

就算分得田地後,可能會麵臨家裡和夫家的剝削,但至少她們不會早早死掉,還有一線希望。

有利可圖,對一無所有的平民女子而言,也是活下去的希望。

無論男女,占數量絕大多數的貧苦百姓的願意都很微薄,隻要能活下去就好。

不需要溫飽,不需要尊嚴,隻要不凍死、不餓死就好。

可是如此微弱的願望,也隻能在每個王朝的盛世中,遇到風調雨順的時候,且貧苦百姓手中有田,才可能實現。

馬氏說,她寫不來什麼詩詞歌賦,讀的那幾本書識的那幾個字,隻能勉強對懵懂的貧寒女子們講一講咱們朱大帥的好,然後帶著明白了井田製的貧苦女子們為朱大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朱元璋眨了眨眼,一個沒留神,淚水滾滾,瞬間把臉全打濕了。

陳標感到頭頂有水滴落時,才發現他爹哭了。

陳標趕緊從背後抽出隔汗的布巾,也不顧上麵還帶著他的汗水,站在他爹的大腿上,給他爹擦眼淚鼻涕。

一個大男人,哭得眼淚鼻涕糊了滿臉,難看極了。

徐達張了張嘴,很有求生欲的閉上嘴。

在大帥哭的時候敢嘲笑大帥,他不等大帥當皇帝,就要被大帥丟進敵軍中亂刀砍死了。

“標兒,你娘啊……我在前麵打仗,她就在後麵帶著人給我做衣服、縫皮甲。我最初起兵的時候哪有什麼金屬盔甲穿,都是你娘收了皮子給我縫。太厚的皮子不好縫,你娘縫好一件皮甲,手指頭上就全纏滿了布條。”

“後來日子好了,你娘也幫我管著要發下去的布甲武器,和將士們的女眷一起給全軍將士做衣服鞋襪。外麵都說我愛兵如子,我哪有那個閒暇愛兵如子,愛兵如子的是你娘啊。”

“我就想、就想著以後發達了,絕不讓她再操心,讓她安心當富太太。結果現在還是得你娘來幫我,我……”

陳標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爹,你這人怎麼這樣,還恩將仇報啊。”

正在嚎哭的朱元璋哭聲一滯。

陳標把布巾狠狠在朱元璋臉上揉了幾下,道:“娘為你做了這麼多事,等你沒麻煩了,就把娘關在後院,隻看那四方天?娘這麼有本事,以後你沒麻煩了,就該更加支持娘去做好事,讓娘揚名啊。”

朱元璋抓住陳標在他臉上作怪的布巾:“啊?”

陳標道:“娘會做衣服,就讓娘管著布坊,女人才知道女人需要什麼款式的衣服;娘愛讀書,就讓娘開一個女子書院,教導女子識字算數;以後爹如果被派到邊疆鎮守一方,邊疆對女子束縛更小,完全可以讓娘幫你管著內政,爹你隻需要打仗……”

陳標站在朱元璋的腿上,抱著手臂道:“你可不能和朱大帥學。大帥夫人那麼能乾的人,將來大帥當了皇帝,大帥夫人就隻能乾坐在皇宮裡熬日子,每日隻計較些朱大帥後宮三千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朱元璋默默用布巾擦乾眼淚和鼻涕:“元帥夫人當了皇後,能做的事多著呢,什麼熬日子,你又誹謗大帥。好了,不說這個了,你要怎麼幫你娘?”

陳標拍了拍手,李貞遞過來一大疊紙。

陳標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熬夜做的!”

朱元璋急了:“再重要的事你也不準熬夜!”

陳標道:“娘難得求我一次,彆說熬夜,赴湯蹈火我也得做。看看,有什麼補充的。”

朱元璋先狠狠挼了一下居然敢熬夜的兒子的腦袋。他太後悔了,如果有他看著,兒子絕對不會熬夜。

不過他心裡又很酸。

朱元璋一邊看著陳標給馬氏出的主意,一邊酸溜溜道:“每次讓你幫幫爹、幫幫朱大帥,你總是滿口抱怨。怎麼你娘一求你,你就這麼積極?”

陳標鄙視:“你和娘能比嗎?大帥和大帥夫人能比嗎?你捫心自問一下,要是你,你會更積極主動地幫誰?”

朱元璋被陳標的話噎住。

徐達抱著手臂,湊上來一邊偷看,一邊道:“標兒說得對!”

朱元璋把沾染了陳標汗水和自己眼淚鼻涕的布巾丟給徐達,讓徐達去洗布巾,趕緊滾,然後繼續看陳標寫的計劃。

李貞回去拿新的布巾,順便拎走了對朱元璋書房十分好奇,東摸摸西摸摸的陳文正。

熬夜的陳標很快就困了,靠在朱元璋懷裡倒頭就睡。

朱元璋一邊護好熟睡的兒子,一邊幫夫人完善計劃。

兒子說得對,錢財什麼的咱們已經不缺,夫人需要的或許不是富裕但無聊的生活。夫人支持他,他也要支持夫人。

要不,首先給夫人取個可以在外麵叫的大名?名留青史的女子大多有自己的名字,他夫人現在要在外揚名,也應該有。

……

朱元璋嘴上說著不讓兒子熬夜,為了給馬氏完善計劃,他自己也熬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讓李貞派人送信。

然後朱元璋叫醒兒子吃早餐,吃完之後抱著再次倒頭就睡的兒子一同補覺。

這是他推行井田製之後,睡的第一個無夢的覺。

應天府,馬氏拆開信,開口不是拉家常,也不是說正事。

朱元璋在信的開頭說,兒子曾經問過他,大帥夫人叫什麼名字,是叫馬翠花還是馬秀英,他覺得“馬秀英”這個名字很好,問馬氏如何。

馬氏愣了一會兒,心頭一暖。

大部分女子小時候都隻有一個乳名,比如丫頭,妞妞,某姐之類。馬氏也一樣。

一般女子及笄時,有文化且寵女兒的父親,會給女子取字。那字,就是女子可以用在外人麵前的新的名字。

若父親沒有賜字,女子就會在新婚後,由丈夫取字。

這就是“待字閨中”的意思。

馬氏親生父親去世得早,郭子興雖養大了她但她畢竟不是親女,朱元璋又是個粗人。所以馬氏到現在都隻有一個乳名,並沒有字。

馬氏先長歎了一聲,然後笑道:“以後,我就是馬秀英了。”

馬秀英摸了摸肚子,悵然道:“生了標兒這樣的孩子,我祖祖輩輩真是積攢了太多太多福氣。為了標兒,我一定得做更多的善事。”

為了肚子裡的孩子,就算事情很重要,馬秀英也不會累著自己。

她一邊看陳標和朱元璋為她查缺補漏的計劃,一邊逐步著手安排一切。

很快,應天陳家的茶館酒樓戲台子中都換了新劇目新故事,朗朗上口的童謠也在民間開始流傳。

有田分,吃得飽;有田分,穿得好。

阿娘有田種,兒女長得好;阿姐有田種,未來嫁得好。

沒什麼文采的童謠,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無論哪個玩耍的孩子都能唱上一兩句。

茶樓裡的評書先生們開始說起了一些詩人詩詞中的故事。

比如最著名的《憫農》,“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

他們又說起了宋史。宋朝國庫充裕,江南萬裡沃土,老百姓卻無立足之地。

那地呢?都是豪強世族富商們的。

朱大帥要給咱們老百姓分田了。而且每三十年,都會再分一次。

有錢的人,可以買彆人那三十年的使用權,對普通人來說也是一輩子;貧苦的人,把自己這輩子賣掉,但兒孫成丁後仍舊可以分田,可以有希望。

就算是豪門大戶,也可能遇到家破人亡的時候。但隻要後代能長大,就能分田,就還能東山再起。

何況,大帥又沒說動他們現在手中的地。難道連現在無主的地,他們也不肯分給快要餓死的老百姓嗎?

再說給女子放腳分地。現在男子多被征兵,死傷慘重,家中僅剩寡婦女兒的比比皆是。不給女子放腳分地,難道是讓這些人都餓死嗎?

女兒可以招贅,也可以收留孤兒繼承姓氏,家中香火還能繼續傳承。

豪門大戶家的女子不在乎那點地,她們餓不死,也不會絕嗣。所以她們就要無視普通女子的苦難嗎?

特彆是那些父兄皆為了反抗賊元戰死的女子,她要被活活餓死,她父兄的同袍不會良心不安嗎?

可咱們老百姓既不會寫詩詞,也不會花錢讓名妓唱歌曲,我們要怎麼支持朱大帥,讓他繼續分田呢?

難道我們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頓頓都能吃飽,不管百姓死活的人舞文弄墨,誤導朱大帥,讓朱大帥以為老百姓真的不支持他嗎?

一日,應天城外搭了個大台子,馬秀英做了些偽裝,遮掩住大肚子,並往臉上粘了些東西,用陳標特意給她製作的無毒脂粉化了妝,扮作一比原本身形更加豐腴的婦人。

“我是朱元璋的夫人,馬秀英。”馬秀英穿著一身樸素衣服,對著台下的百姓道,“你們可能都聽說過,我也是見過貧苦的人。田地對咱們的重要性,不需要我多說,你們心裡都知道,隻是你們和我一樣嘴笨,說不出有大道理的話,更做不出花團錦簇的詩文。”

“明日,我將會再到這裡來,募集女子為前線將士縫製衣服鞋襪皮甲;我們還需要強壯的女子參與送糧;軍中也需要女子洗衣做飯、照顧受傷的人……我這裡有很多很多事,需要女子來做。”

“軍營對女子而言,可能是個很不好的地方。但我會保證你們的安全和清白,以我大帥夫人馬秀英的名義保證。”

馬秀英平靜的視線掃過台下竊竊私語的百姓。

“從明日開始,連續七日,我會派人來這裡登記想要來我這裡做事的人的名單。七日後,我就要開始分配活乾了。你們就當這是分田前的徭役,也成。”

馬秀英開了個玩笑,玩笑並不好笑,但底下的百姓不知為何,都此起彼伏地笑了起來。

“粗人不會說話,讓大家見笑了。”馬秀英拱手作揖,就像是男子一樣。

突然,一個黑壯女子擠開人群,走到台子下麵,用夾雜著閩南口音的官話道:“秀英夫人,如果我不想做這些活,想從軍呢!”

馬秀英愣了一下,然後展顏笑道:“紅巾軍現在還沒女人從軍。不過若你對自己有信心,我會向大帥提議。但女子從軍非常艱難,你確定要從軍嗎?”

那黑壯女子笑道:“我從福建來,先祖為參知政事陳文龍之女許夫人。就算不加入紅巾軍,我手下的人跟元韃子的鬥爭就沒停過。不過我現在的身份算是土匪,大帥不知道能不能收留我。”

馬秀英立刻走下高台,握住黑壯女子的雙手道:“你若有自己的隊伍,我現在就替大帥答應你。”

黑壯女子眼睛一亮:“這件事大帥夫人也能做主?!”

馬秀英豪爽道:“你可以在這應天府問問,我馬秀英什麼事做不了主?”

一戴著帷帽的女子娉娉婷婷走來。看她腳步,就知道她是一個小腳女子。

“那大帥夫人可否也能為小女子做主,讓小女子登台獻唱?”女子摘掉帷帽,露出雖有些蒼老,卻仍舊風韻猶存的臉,“我有好些個姐妹,如今受大帥和陳家恩惠,能在布坊繡莊自給自足,本不願再提起舊事。”

女子頓了頓,笑中帶淚:“但若姐妹們的歌喉琵琶能報救命之恩,姐妹們願意再一展所學。”

那女子身後又有幾位女子摘下帷帽,竟然都是被朱元璋關閉後,被陳標專門叮囑收留的青樓樂坊女子。

嘈雜的百姓們瞬間鴉雀無聲。

誰都知道,名妓看著風光,但不乾這一行之後,她們都恨不得把過往名字全抹了,好清白做人。

可現在她們明明已經脫離了苦海,沒人再記得她們那段賣笑賣色的往事,將來可以嫁給好人家做平頭正麵的妻子。可她們卻自揭傷疤,隻為了報朱大帥的恩德。

馬秀英嚴肅道:“此事我會交給陳家辦。陳家一定會想出讓你們既能唱歌,又不危及名聲的事。若你們不嫌棄大帥手下的將士粗俗,你們的婚事我也包了,絕對給你們選會照顧好你們的好男人。”

百姓們這才重新喧鬨起來。

“好啊,到時候要不要一起辦婚事?我聽說秀英夫人你以前給軍中的小兵們辦過婚事?”

“有這事?那我定要討一杯喜酒!”

“姑娘啊,你能為我們說話,我們一定會保護你。”

“在陳家的酒樓裡唱歌唱戲有什麼丟臉?那又不是青樓,你們儘管唱!”

“對啊,那可是菩薩陳家。”

姑娘們先是一愣,然後笑容更燦爛,淚水也更加多了:“謝謝各位,謝謝各位!”

黑壯女子摸了摸鼻子:“好女兒,我將來也想為我手下那群家夥在她們中討個媳婦,秀英夫人可要幫我。”

馬秀英笑道:“你手下的兵不也是大帥手下的兵?我全包了。”

黑壯女子笑道:“那好,全交給秀英夫人你了。”

“秀英夫人,我……我……”一女子鼓足勇氣,拿著一卷書,“我也、我也會寫詩!可我不知在應天何處刊印,秀英夫人可否為小女子指個地方?”

“我也會!我父親是元朝進士!我自幼讀書!就她們杭州有才女嗎?!”

當一個人出現後,迅速有好幾個帶著家仆的女子勇敢地站出來。

馬秀英都愣住了。她完全沒想到,自己剛出來宣揚,就有這麼多人積極迎合。

很快,她笑了,連連點頭答應。

原來有很多人都和她一樣,心裡憋著一口氣,已經做了許多準備,隻是欠缺一個站出來的契機,隻是缺少一個能給她們勇氣的領頭人。

馬秀英昂首挺胸:“那就從今日起開始登記吧。早一日登記完,早一日開始乾活。”

士兵開始維持秩序;小吏坐在搭起的棚子下,翻開了空白的冊子。

很快,他前麵就排起了長隊,許許多多衣衫簡陋的女子進入隊伍,隊伍長得看不到頭。

秀英夫人之名,也很快傳遍了應天,向浙東、浙西,向整個華夏大地慢慢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