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2 / 2)

周圍一群街坊都看傻了,他們都看到了陳翠月臉上那巴掌印,都納悶這顧全福那麼好脾氣的人竟然有一天會打媳婦,不過——

今天陳翠月確實也太不像話了,舜華那孩子多可憐,娘家也不幫襯著,好不容易自己弄了煤球,娘家還想敲那麼一筆竹杠,這辦得叫什麼事啊!

陳翠月徹底心涼了,她沒想到竟然沒人攔著她,咬咬牙,她哭著跑出了大雜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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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舜華在外屋照顧兩孩子,把黃米麵奶油炸糕放爐上烤了烤,烤得那冷硬的炸糕重新泛起來金黃的油光,才拿了給孩子吃,又拿來暖壺給孩子倒水,不過暖壺裡的水也隻是勉強不涼而已。

家裡一共兩個洋暖壺,用的時候久了,都不太能保溫了。

顧舜華便想著,得想法搞點票,隻能再去麻煩王新瑞了,洋暖壺,手電筒,蠟燭,燒水的鐵壺,還有鍋,這些她都需要。

她不可能一直靠著娘家生存,自己蓋了房子後要自立門戶,鍋碗瓢盆,都是消耗,都得有。

顧舜華把已經沒多少熱氣的水倒在了茶缸子裡,讓兩個孩子喝。

多多:“媽媽,水涼了。”

其實並不涼,可天冷啊,天冷了,就恨不得有點熱氣騰騰的水就那麼吹著喝才好呢。

顧舜華便說:“先喝嘴裡暖暖再下肚,等過兩天媽媽想辦法買一個暖壺,咱就能天天喝熱水了。”

多多乖巧地點頭:“多多不冷,多多不怕!”

說著,勇敢地大口喝下了。

顧舜華便笑了:“喝了水,我們洗洗手。”

她剛才撿煤渣子,弄得滿手黑,便拿來搪瓷臉盤,仔細地清洗了,洗的時候想,臉盤也得買啊,過日子需要置辦的家什太多了。

她指甲縫裡都是黑煤渣,仔細地清洗過後,這才重新穿好出去,想著帶著兩個孩子出去轉轉,放鬆下,然後就去找王新瑞。

需要置辦的東西多,不可能讓人家都給自己解決,自己也開不了這個口,隻能是先置辦最緊要的了。

她帶著孩子過來前屋,這才知道,原來她爸和她媽吵架了,她爸打了她媽一巴掌,她媽氣得回老家了。

她住外屋,在屋後頭,沒聽到動靜。

她便讓兩個孩子先在院子裡玩兒,自己過去找了顧全福:“爸,這事過去了就過去了,我這麼一鬨騰,誰也不敢動我的煤球,對我來說,我就知足了,其實犯不著。”

她承認她自私,想儘可能地為孩子扒拉一點東西,可她也不想鬨得家宅不寧,以前家裡怎麼過,以後還是怎麼過,她也不指望誰能為她改變什麼。

顧全福在抽他的煙袋子,按說他應該已經戒了,這是顧舜華回來後,頭一次看到他抽。

顧全福慢騰騰地吐了一口,才說:“舜華,你不用操心,你忙你的事就行,我和你媽的事,我心裡有數。不過倒是有個事,我問問你,你工作的事,知青辦那裡有消息了嗎?”

顧舜華搖頭:“有一些臨時工的活兒,不是去環衛處就是去建築工地,都不是正式工,我想著先把兩個孩子安置了,再想法子找個臨時工的活,實在不行,乾脆自己做個小買賣吧,現在不是要改革開放,讓做小買賣了嗎?”

現在出了政策,但很多地方還不明朗,包括投機倒把罪,也還留著呢,不過街頭巷尾已經有了零星擺小攤的,比如那天顧舜華回來看到胡同口賣紅薯的就是了。

隻是小打小鬨,家裡的紅薯拿出去買賣,好歹掙點嚼裹兒,倒是沒人管。

顧全福聽了,卻道:“前些天,我們飲食公司的經理找我,話裡透出意思讓我掌勺,我沒應,這幾天又提了。”

顧舜華:“爸,其實現在時代已經變了,以前曾經發生的事,不會再有了,我覺得爸你就放開思想束縛好好乾,你如果能去掌勺,工資提上去,灶上不缺嘴,咱肚子裡也不至於太缺油水,三不五時還能撿點洋洛兒,眼看著我哥我嫂也要從鄉下回來,他們也沒工作,再這麼下去,家裡難免鬨饑荒。”

顧舜華勸顧全福,當然不隻是因為這個,她還想著那禦膳八珍席。

為什麼陳耀堂竟然能搗鼓出這禦膳八珍宴,顧舜華相信,除了從自己爸這裡坑了菜單配方,再沒彆的緣由了。

時代總是會變,曾經招致災禍的,卻在時代的變革中又被拾起來,成了香餑餑兒,從那本書中來看,她爸的八珍席直接讓陳耀堂賺了一個盆滿缽盈!

顧全福看了一眼女兒:“你哥你嫂回來後,隻怕是工作也難辦,眼下這個難處總得過去,所以我也想著答應了經理,今天和他細聊了聊,倒是趁機提了一個要求,到時候讓你也過去,先乾著臨時的,後頭再想法給你轉正。”

顧舜華一聽:“啊?我去?”

顧全福點頭,這才和女兒細談起來。

原來這次也是趕巧了,飲食公司經理遇到了上麵的一位,和他談起飲食公司發展的時候,特意提起了顧全福的手藝,說顧全福那手絕活兒,也是北京老傳統菜了,如果就這麼丟了,太可惜了。

為了這個,飲食公司經理便想讓他重新回到灶上掌勺,到時候還會給他安排六七個徒弟,那六七個徒弟都是飲食公司著重想培養的,到時候讓他帶一帶。

而上麵那位為什麼這麼看重顧全福,除了早些年顧全福也是北平勤行裡戳得起的一麵旗子外,還有一樁緣故在,這也是顧全福這兩天才知道的。

在早顧全福在中海薈雲樓掌勺,樓前空地就是擺攤兒的,那個時候在街上挑著膽子叫賣不用上稅,掙紮在溫飽線上的窮人家隨便倒賣點什麼掙錢糊口,當時有個叫李老黑的,就在薈雲樓前麵挑著擔子倒賣果兒皮。

果兒皮是什麼,其實就是彆人家吃蘋果剩下的皮,被這李老黑收了來,攢多了用糖漬過拿來當零食賣,舊社會那會人家窮,但凡能放嘴裡的就能賣。

你在人家門前擺攤兒,店麵是要收點好處的,也不用錢,就過年過節給人家帶你好處,比如剃頭的就免費給人家剃頭,賣麵條的給人家吃頓麵條就行了。

那個時候顧全福仁義,看李老黑養著一個老娘和三歲孩子,日子不好過,常照顧一下他,有什麼洋落兒也會想著他。

解放前,這位李老黑改名叫李新國,去參軍了,趕上機運好,解放後也是一個人物了,不過人家感恩,一直記得這茬兒,現在運動過去了,就忙不迭地想拉拔下顧全福。

顧全福歎了口氣:“舜華,這確實是個機會,轉正我不敢打包票,但我想著,你過去,好歹跟著我學點本事,曆練曆練,以後練出來了,走出去,也是我顧全福的親傳子弟,這輩子到哪兒,世道再變,你都能混口飯吃了。”

顧舜華:“爸,我能行嗎,雖然打小兒我也跟著爸你學過兩手,但真到了飯店裡,那是真槍實刀的功夫啊!”

顧全福卻道:“六七個徒弟呢,不差你這一個,爸把爸手裡這絕活兒都留給你,好歹也不至於把你爺爺傳下來的手藝失了傳承。”

顧舜華略猶豫了下,她想了很多。

想到以後時代的變革,想到她本來還有工作後讀夜校的打算,也想到她想趁著以後的機會做生意的打算,在這即將到來的滾滾變革浪潮中,她擁有了一些先知,但到底是普通人,一個像自己這樣的普通人,就算憑著投機取巧,又能獲得多少?

如果自己跟著爸爸學廚,爸爸掌灶幾十年,自己隨便學點皮毛,那也是一技之長。

想了很久,她終於道:“行,爸,我跟著你學。”

做下這個決定的時候,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她選擇了這條路,必然也就放棄了許多其它的路,不過這樣也好,未來國企會下崗,企業會破產,能在時代的浪潮中揚帆無阻的,那是有大本事的,平心而論,自己是那塊料嗎,身上背負著兩個孩子的責任,她敢冒險嗎?

倒不如本本分分把自己祖傳的手藝接下來,以後,就憑著禦膳八珍宴這五個字,她便落魄街頭,也能有個活路。

顧全福看自己女兒點頭,也鬆了口氣。

其實作父母的,對如今這日子心裡有個盤算,對幾個孩子什麼本事也有個想法,老三顧躍華現在一門心思要考大學,他是盼著他能考上,這樣好歹分配個工作,不至於犯愁吃穿,老大是個沒本事的,回來後先混著,等自己以後退休了,就接自己的班,好歹混一個正式工,彆的不能指望了。

唯獨這個女兒,打小兒就有靈性,他希望能接了自己手藝,不至於讓祖傳的方子就這麼沒了,也讓她能有個手藝,算是彌補一下自己對過去的愧疚。

當下他點頭,道:“那我回頭就應了經理,等你把兩個孩子幼兒園的事定好了,到時候我們父女一起過去上班,你先跟著我在紅案上練手。”

顧舜華抿唇,還是點頭。

勤行裡把灶膛人員分三種,紅案白案水案,水案是洗菜,給雞魚開膛的,白案則是負責麵點製作的,不參與炒菜,而紅案卻是烹飪加工雞鴨魚肉副食的。

顧舜華一個新手,直接被顧全福帶到紅案上,這對她也是一個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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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陳翠月,抱著包袱,哭著出了家門,一出家門,風吹著雪,撲打在臉上,她差點咳出來!

她真是恨不得死了才好,怎麼能這樣,她被自己的男人打了,街坊鄰居竟然沒一個拽住她的,但凡有一個拽住的,她怎麼也不可能離開家啊!

還有她那兒子,竟然勸她給舜華賠不是,不就一個煤球啊,至於嗎?陳璐那裡挨凍,難道不該管嗎?

再怎麼著,陳璐那也是好孩子啊!

陳翠月悶頭往前走,恰好遇到一個從官茅房出來的,差點和人家撞上,趕緊躲開,低著頭匆忙過去了陳耀堂家大雜院。

要說陳家,其實當年也是大戶人家,那時候是開絨花鋪子的,鋪子就在崇文門外花市,生意不錯,承應著一家梨園行戲裝上的絨活買賣,王府勳貴家裡也會買他家的絨花絹花,在當時的北平城算是有點名氣,不過她家老爺子沒得早,老爺子一走,絨花鋪子開不下去,趕上那時候北平城物價飛漲,以前再多的家底都敗壞沒了,就這麼不行了。

不過顧家老爺子和陳家老爺子當年是八拜之交的兄弟,雙方做的娃娃親,那時候顧全福雖然當著薈雲樓掌勺春風得意,可也信守承諾,娶了陳翠月。

陳耀堂家住房條件和顧家差不多,不過到底隻養一個閨女,十三平房子打一個隔斷,倒是能活得稍微體麵。

陳翠月被男人從家裡趕出來,覺得沒臉,推開那破舊的老木門,也不敢聲張,就悄沒聲地進去,幸虧現在下了雪,大家夥也差不多去上班了,院子裡並沒什麼人。

她走到了自家弟弟門前,就聽到裡麵馮仙兒正和陳耀堂說話呢。

馮仙兒:“你說你姐,混成什麼樣了,要她一個煤球,她都不能做主,哪家姑奶奶這麼不爭氣的?”

陳翠月聽這話,心裡一緊,她娘家嫌棄她沒本事呢!她羞愧得不行了。

陳耀堂:“她啊,就是個膿包,能有什麼本事,當初要不是咱們家和顧家是老一輩子一輩的交情,她能嫁給顧全福?顧全福當時在北平城也是能叫得上名號的,她還不是沾了我爸的光,現在她養出一個好閨女,竟然不理咱們這個茬了,這良心都被狗吃了啊!”

陳翠月聽得一個哆嗦,她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

她沒想到,她在她弟弟那裡竟然落下這麼一個名聲!

馮仙兒低哼一聲:“說得是呢,當年咱家老爺子和顧家老爺子那是拜把兄弟的交情,從小做的娃娃親,要不是咱家當初過得好,能輪得她今天嫁個好女婿,就一煤球!摳摳搜搜的,混了一把年紀,沒個人樣!”

這兩口子你一眼我一語,就跟冷箭一樣戳在陳翠月的心口,外麵的風刮著,雪飄著,那雪花兒再冷,也抵不過這些話戳心窩子啊!

她兩腿打著哆嗦,幾乎站都站不住。

這時候,就聽到陳璐的聲音。

陳翠月心裡泛起一絲希望,想著陳璐肯定得給她解釋解釋,她是真沒法兒啊。

接著,陳璐的話就進了她耳朵。

“爸,媽,這不是你們落井下石笑話的時候,你們該過去把姑姑叫出來,勸勸她。”

陳翠月聽到這話,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這個侄女,她真是不白疼她一場,也就是她真心對自己好了!

結果她聽到陳璐道:“我姑這個人,沒什麼本事,但我姑父是禦廚的後代,手裡頭有絕活兒,把我姑這個人給栓好了,回頭她還不是什麼事都幫著咱們,到時候想辦法從我姑父手裡挖出來他那些絕活的菜譜,咱家東山再起未必不能?”

這些話傳入陳翠月耳中,那簡直是像一盆冰水兜頭澆過來。

她整個人傻愣愣地站在那裡,站了很久,久到她睫毛上都覆了一層雪,她才邁開僵硬的步子,蹣跚著走出了這大雜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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