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清談(1 / 2)

定海浮生錄 非天夜翔 10511 字 7個月前

“小弟請問在座各位兄台, ”陳星笑道,“誰與鐵勒族有仇?若有仇的,不妨拔劍過來,我這就替我朋友償命。”

眾人被這麼一問,倒是說不出半句話來, 項述所屬的述律族從未殺戮漢人, 幾次入關, 俱是協助苻堅平定胡人之間的內患。

一名文人冷笑道:“胡人獐頭鼠目,蛇鼠相迎,鐵勒人也好, 匈奴人也罷, 氐人、鮮卑人, 屠我漢民百姓, 統統是我大晉死敵, 有何區彆?鐵勒人是不是胡人?既是胡人,我等報仇有何不可?”

陳星心道剛才路上我分明聽見你們稱讚項述君子如玉, 現在就變成獐頭鼠目了, 讀書人果真善變, 於是誠懇道:“按賢兄這麼說來, 胡人是人,漢人也是人,設若要報仇, 直接動手殺人罷了,何必如此麻煩?”

一語出, 便有留座者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文士頓時怒了,駁道:“胡攪蠻纏!此二者如何等同?”

“自然不能等同。”陳星想了想,答道,“照我說來,胡人、漢人竟都不是人,大家是不是依舊坐下說?”

謝玄不禁道:“此言何解?”

“人者,所以命形也,”陳星坦然道,“胡、漢二名,所以命族也。白馬非馬,胡人非人,一個道理。”

項述:“???”

頓時哄堂大笑,謝安稍稍眯起眼,知道這是陳星入鄉隨俗之意,主動要求開清談會了。陳星話中之意,乃是胡、漢二者為族裔,是個大的統稱,並不能具體闡述“人”的定義。這是虛辭之能、詭辯之術,根據戰國時公孫龍的“白馬非馬”演化而來。江東崇尚清談,對此命題早就熟得不能再熟,陳星此舉無異於送上門讓人吊打,於是先前起身人等便紛紛坐下,意欲將陳星駁得啞口無言。

“胡人,是人的一種,”另一名文士說道,“正如漢人是人的一種,如江納河,清談不是詭辯,小兄弟,這都是我們玩剩下的了。”

孰料陳星話鋒一轉,反問道:“那麼我問問各位,‘人’是什麼?咱們總得搞清楚人的定義,才好來爭辯鐵勒人是不是胡人、與在座各位有沒有仇罷。”

這話一出,倏然都啞火了,“胡人是不是人”這種問題不難解釋清楚,可人是什麼,卻極少有人認真想過。

項述初時猜測事情無法善罷,隻待有人報官,自己便帶著陳星衝出去,廳內雖人數眾多,卻都是文人,不是自己一招之敵,顧全謝安麵子不下重手,也就罷了。孰料陳星君子動口不動手,幾句話就把在場人等統統問住,看樣子情況似乎還不太糟,隻是這問答,著實也讓項述有點費解。

王羲之笑道:“在座的各位都是人,這還用得著問麼?”

陳星想了想,說:“在我看來可未必,要知道自己是什麼,首先得說清楚這東西的定義,否則又怎麼用來定義自己呢?”

“說得對啊。”謝玄也被陳星給忽悠進溝裡了,人者萬物之靈也,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說法,可要如何給人下個清晰準確的定義,哪怕是先賢大聖,也有所不能。

於是廳內靜了一會兒,有人便道:“七尺之骸,手足之異,戴發含齒,倚而趣者謂之人。”

這是《列子·黃帝》上的一句話,陳星想也不想就駁倒了他:“那八尺的怎麼說?三尺的怎麼說?小人不是人麼?”

“生而具雙手雙腳,頭顱一樁者謂之人。”先前最先叫囂著要“報官”的文人開口道。

“那麼生來缺一手一腳的怎麼說?”陳星笑道,“誰若說戰場上斷了手足的將士就不是人了,我第一個不服。”

謝安道:“生而具三魂七魄者,無論形體,俱謂之人。”

謝安這句可以說是在玄學上點出“人”的本質了,當即滿座頓悟,讚歎不已。陳星卻道:“那麼對一個人來說,三魂七魄不複存在的話,就不再是人了。”

項述心想這不是廢話麼?

謝安道:“那就是皮囊了。”

“可以動手報仇了罷。”有人說道。

“等等等,”陳星道,“三魂七魄丟光的人,如果我沒記錯,叫‘死人’,對罷?那麼死人是人麼?”

眾人開始罵陳星了,陳星卻釋然道:“‘死’,命名也,人者名形也,死人如果不是人的話,那胡人當然也不能算人。”

所有人:“…………”

項述:“……”

“死人與胡人怎麼能一樣?”漢人們對陳星的詭辯相當不滿。

“你是不是拐著彎罵我?”項述對陳星也相當不滿。

陳星忙道:“那,咱們換個說法,貓狗有三魂七魄麼?”

謝安:“……”

陳星疑惑道:“如果貓狗有三魂七魄,那麼貓狗能算人麼?如果沒有,誰來證明除了人之外的生靈,都沒有三魂七魄?”

這下謝安簡直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本來若強行說萬物除了人之外,都沒有齊全的三魂七魄,也勉強能自圓其說。可是證據呢?要證明世間唯一擁有魂魄的生靈,就是人,便得先證明除了人之外的任何動物都不具備魂魄。

魂魄之說尚屬虛妄,強行證無不僅沒有理論支持,陳星更能舉出一大堆反例——譬如六道輪回說、陰陽說、轉世說,人這輩子死後下輩子興許會轉生為動物,這麼說來動物也與人一樣,是有魂魄的。

陳星又補充了一句,說:“生來缺魄者也是有的,總不能不把這些人當人罷?此先不論,傳說世有狐妖,修煉為人,與人無異,唯獨些許獸性未脫,這麼說來,變成人的妖怪還算人麼?為何世人都不將妖怪視作人對待?”

謝安果斷道:“此理不同,畢竟我等都未見過狐妖,不能研究。”

“既是如此,大家也都未見過三魂七魄,”陳星欣然同意,“魂魄一說,可以不劃入討論範圍中了。”

“是的,是的。”大夥兒紛紛擦了把汗。

但接下來,則是滿廳沉默,話題繞回來以後,更無法回答陳星有關“人”的定義了。

“人不過是約定俗成的指代,”謝安思考良久,而後說,“如何稱呼,取決於我們自己,糾纏一個稱呼,並無多大意義。”

陳星又道:“可是從來沒人告訴過我們,這個稱呼是如何來的,對此表示一下好奇,小弟想與哥哥們討論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是可以理解的。”

謝安的緩兵之計行不通,撓了幾下背,心想這可怎麼辦呢?

謝玄說:“那麼天馳兄弟,你以為呢?”

陳星訝然道:“這就又輪到我了?”

陳星解決文人,就像項述解決武人,甚至比項述還要乾淨利落些,畢竟項述力敵千軍,還要一個一個打,陳星舌戰群儒,則是每次解決一批,典型的群體攻擊。原本陳星還準備了一大堆仙人是人嗎,“仙”若不是人,為什麼叫“仙人”呢?仙人的問題解決後,還有“先人”“神”、擁有自己手語能用叫聲互通信息的猩猩、猴子、會說話的鸚鵡等等。

沒想到這夥人的戰鬥力似乎有限,這麼快就準備認輸了。

謝安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讓陳星自己說,陳星想佐證自己的觀點,就必須得給出一個有力的說辭以服眾人。

“愚見嘛,”陳星喝完了麵前最後剩的一點茶,認真地說,“擁有‘本心’者,謂之人。”

眾文人發出不屑的噓聲,然而噓完之後,忽然又沉默下來,竟無人能開口駁斥陳星。

隻因“本心”這二字,解釋起來相當複雜,孟子以“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其中“舍生取義”之舉,是為本心,但陳星所言,明顯這一詞的涵蓋範圍,較之儒學之中還要更廣一籌。

“本心何解?”又有人說道,“接下來是不是就要開始談它了?周而複始,繞來繞去,如何……”

“非也。”陳星說,“明辨是非之心,有不受外物所挫之堅,不被私欲所蔽之清,自由不受羈縛,獨行不受左右的天真性情……”

說到這裡時,陳星無意中一瞥項述,發現項述始終注視著他,兩人目光稍一觸碰,便都不自然地彆開,陳星差點就忘了接下來要說什麼。

“……嗯,所以嘛,如此種種,一時無法細表,各位都在書中讀過,我就不贅述了。要說清楚所謂‘本心’一詞很難,但這個詞,我想大夥兒心裡還是清楚的,知道‘本心’是什麼,也即是本心使然。”

“那麼問題來了,”謝玄說,“失去本心者,就不能算是人了麼?”

“當然了。”陳星笑道,眼角餘光發現項述還在看他,隻得假裝看不見,“我們斥責他人‘與禽獸無異’或‘你不是人’,應當也不是一句玩笑話罷?”

一名王家弟子說道:“小兒未獲開蒙,便不能算是人麼?這麼說來,我是不服的。”

陳星反問道:“誰說小兒無本心?‘天真無邪’一說何解?本心猶如心中明燈,該有的自然是有的。”

“世逢亂局,”又有人道,“常有易子而食、認賊作父者,你能說他們不是人麼?我看不過是有人性本善,有人性本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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