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還在設想, 苻堅進來後這第一句話該誰來說,果然所有人都看著項述, 項述卻不言不語, 也不行禮, 忽而是謝安先發製人, 笑道:“不早不晚, 陛下著實讓我們好好敘舊了一番。”
苻堅認不得謝安, 聞言順口道, “原來漢人與我敕勒古盟亦有舊可敘,如此暢懷, 倒是令朕意想不到。”
“四海之內,皆是兄弟,”謝安莞爾道,“是有‘一見如故’之說。常聞天王陛下風采。今日得以一見, 在下於此轉達我國陛下敬意。”
“嗯。”苻堅答道, 繼而眼望在座眾人,說道:“朕也承他的情。”
謝安道:“此次前來, 也承陛下的情,感激您願為平息兩國爭端,移駕洛陽。”
苻堅來到此地後,差一點就控住了場, 謝安卻不給他這個機會, 一時間反而成為在座的焦點,慕容衝與晉人明顯已是一夥的, 並未提醒過苻堅,謝安的身份。初時苻堅隻以為來者不過是尋常使節,唯一忌憚的隻是述律空,卻忽然察覺到,這漢人仿佛有點不簡單。
猶如兩軍對峙一般,這中年人身後雖然沒幾個人,在氣勢上卻如擁有千軍萬馬,於這小小的鴻廬之間,竟能談笑風生,與苻堅旗鼓相當。
苻堅掃了眾人一眼,最後落在陳星臉上。
“平息兩國爭端?”苻堅不悅道,“這就是你們的辦法?朕起初還以為,你們是來打仗的。”
項述正想開口,謝安卻雲淡風輕地說道:“談不攏就要打仗了,所以大家的目的,就是為了不打仗,聽說陛下喜歡讀漢人的書,這‘先禮後兵’四字,想必早就知道了。”
苻堅臉色頓時變得鐵青,自打敗鮮卑慕容氏之後,天底下便從無人敢這麼朝他說話。偏生天下漢人,又是唯一敢這麼說話的,當即將他堵住。
陳星觀察苻堅,隻見苻堅眉目中有一股黑氣,和拓跋焱有點像……可是拓跋焱來了嗎?宇文辛又在何處?在外頭率領禁軍?
項述盤膝而坐,始終不發一語,此刻把手放在身邊陳星的手背上,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陳星知道布置已經妥當了,是讓他不要擔心。
“先來解決最重要的事罷。”謝安雲淡風輕道,“根據我們的了解,苻堅陛下在長安、洛陽,甚至襄陽等地,使用方士王子夜的邪術,令往生者不得安息,組建了一支軍隊。意圖用它來入侵我大晉領地,不知是否確有此事?”
陳星已做好了準備,連司馬瑋也帶來了,關押他的馬車就在外頭,隻待苻堅否認,便傳令帶進來給眾人看。其中石沫坤是親眼見過的,小獸林王卻對此並無太多了解。
孰料苻堅竟是沒有否認,反而答道:“往生者?言重了,這是一支長生之軍。隻不知在場的各位,是否願意加入我等,成為永生之人的一員?”
陳星:“……”
一陣風吹起,飄紗漫天,從平原上鴻廬前,恰好能遠遠眺望龍門山伊闕。此刻馮千鈞率領手下,與肖山已不斷接近伊闕區域。
數萬名花費不菲的東瀛影刃、南方夷族武士混在一起,每人配備一罐極易爆燃的火油,從四麵八方以鉤索攀爬上山崖,預備等待馮千鈞最後的鳴鏑。
而越是靠近伊闕魃營,那怨氣便越是濃重,重得連肖山與馮千鈞的兩件神兵亦有所感應,開始嗡嗡作響,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你終於來了。”
抵達懸崖高處時,一個女聲低低地說道。
馮千鈞:“……”
“屍亥大人說你遲早會來。”清河公主身穿白紗,紗裙在龍門南闕群峰之巔,隨著夏日的狂風飛揚。
“她是誰?”肖山問。
馮千鈞答道:“一位故人。”
馮千鈞收起刀,在那懸崖之巔,與清河公主安靜相對。
肖山看出清河麵容有點像顧青,馮千鈞卻朝肖山說:“去你的地方,我能解決,我早就看開了。”
肖山也不堅持,點了點頭,說:“你小心。”
於是肖山以勾爪抓住岩石,一個縱躍,甩出鉤索,越過數十丈距離,蕩向龍門山東闕。
肖山瘦削的身影飛過山峰之巔,來到最高處,解下背後長弓,眼望兩山下的伊水平原,身前南方,是蒼茫大地上的鴻廬,河岸上乃是威嚴肅穆的軍隊。遠方尚有慕容衝的平陽銀騎滾滾而來,趕往伊水平原,奔赴他們與慕容衝最後的約定。
背後,則是籠罩在怨氣之中的三十萬魃軍大營。
肖山眼望百步外的西闕,隻見馮千鈞長身而立,風吹了起來,他解下背後長弓,搭上鳴鏑,隻待平原下的鴻廬中發出號令,成功扣住苻堅,便朝天空射出箭矢。
而就在此刻,峰頂的樹裡傳來一股腐氣,灌木叢中發出聲響,一隻巨獸的頭顱出現在肖山的麵前。
那是一隻狼,它緩慢地朝肖山走來,個頭足有一丈高,毛發灰藍,渾濁的雙目盯著肖山,肖山不禁退後半步,他在這懸殊的體形對比之下,顯得愈發渺小。
“認得它麼?”一個聲音戲謔道,“呼延韓古拉,我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找到了它。你該稱它作什麼?我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父親’這個詞應當不為過罷?”
一名漢人全身散發著黑氣,出現在巨狼的身後,雖麵貌早已改變,卻依舊用著王子夜的聲音。
那腐狼低下頭,稍稍張嘴,現出尖銳的獠牙,肖山不住喘氣,退到懸崖邊上。
“看來還是有感應的。”王子夜手握折扇,溫和笑道,“可惜中途出了點小差池,幸而勉強趕上計劃了。你們就在這裡,一敘舊誼罷,我還有許多事要忙,不奉陪了。”
說著王子夜一抖折扇,刷然化作黑火流星,飛向平原下各方會談的鴻廬。
鴻廬內,氣氛一片死寂,苻堅端坐主位正中,臉色陰沉,各方勢力心下清楚,這場大戰決計無法避免了,所有人俱緊盯著苻堅。
石沫坤最後說:“敕勒古盟正式要求你,解散你手中的魃軍,毀去你有悖天理與道義的這支軍隊,接受我等的監督,將其燒毀。”
苻堅陰冷地說:“否則呢?”
小獸林王說道:“否則你就是與天下為敵!”
項述終於開口道:“否則今日,此處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苻堅驀然爆發出一陣狂笑,那笑聲中竟是帶著猖肆的瘋狂,與陳星曾經所認識的他早已判若兩人。
“所以你們今天,就是為了陪著這夥漢人,審判我而來的?!”苻堅說,“總算把話說清了,在座的各位,你們是否想過,自己何來這一資格,審判一位皇帝?!”
說著,苻堅緩慢站起,形成了一股壓迫感,眾人馬上把手按在各自的武器上,隻等項述下令,便要動手了。
同時,慕容衝一手按劍柄,在苻堅背後朝謝安點了點頭,眼中現出堅決神色。
“苻堅陛下,你在害怕什麼?”
謝安從容不迫,站了起來,那壓迫感一瞬間無影無蹤,苻堅的帝王威嚴頓時收斂,此消彼長下,謝安再次從無形的氣勢上,與苻堅形成遙遙抗衡之勢。
南北兩大陣營的主事者,終於在此刻寸步不讓地產生了僵持。
苻堅頓時一怔。
謝安一哂道:“是害怕你的烏合之眾,尚未打過淝水來,便已內亂將你推翻。還是怕在你眼中區區不起眼的漢人,令你铩羽而歸?”
苻堅本想怒吼一聲“放肆”,那話卻忽然出不了口,就在那一刻,陳星倏然看見了奇異的一幕。天地脈中的一股無形之力正在不斷彙聚,北方大地彙聚為一條無形的龍,扭曲了空間,遙遙奔騰而來。
南方大地的龍氣則逆流而上,聚合到謝安身邊,兩股強大的氣勢隻是稍稍一接觸,轉瞬間便消失於無形,猶如天地脈的力量,神州的基石在這一刻產生了不易察覺的交鋒,那交鋒隻發生在頃刻間,卻隻有陳星與項述感覺到了。
“那是什麼?”項述皺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