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集市喧囂熱鬨,附近的攤販各自忙著生意,聽得這話,都停下手裡的活,看到官差遞錢的動作,眉眼擠到了一處。
像他們這種擺攤做小買賣的,有機會討好官差是樁好事,邵氏若聰明,就該麻利地每人裝幾個包子給官差嘗嘗鮮才是,怎麼蹬鼻子上臉收錢了?
其中兩名婦人張了張嘴,似乎有心提點邵氏兩句。
官差動作更快,接過包子餓狼撲食的張開嘴,呼哧呼哧咬下小半個包子。
熱霧彌漫的推車前,幾個官差低著頭,先是哆著嘴吸冷氣,臉上橫肉跳了跳,接著眉目舒展,眼神泛起亮光,“這味道好。”
青桃彎眉笑了笑,“喜歡的話往後還請多多照顧我家生意。”
官差狼吞虎咽應了句。
兩個包子,囫圇吞棗幾口就沒了,中間身形壯碩的官差覺得不過癮,又買了兩個。
青桃笑眯眯給裝起來遞過去,“我家讀書人多開銷大,隻能外出做點小買賣,今個兒生意開張,多謝幾位大人捧場。”
好聽的話青桃也會,但她不會賄賂,就像她不會逃稅一樣,譚秀才是讀書人,日後沒準會考上舉人,如果被人告到衙門逃稅或賄賂官差名聲就沒了,之前來府城她有過這個念頭,搬到浣衣巷後果斷放棄了。
以防日後落人話柄,在外規矩些總沒錯。
聽到她家有讀書人,官差臉上浮起笑來,“你爹是新考進府學的?”
青桃的口音不是本地人,能在這幾日出門擺攤的,多是府學學生的家眷了。
“是啊。”青桃揚手指著府學方向,“就在那邊讀書。”
能進府學的外地人至少是個秀才,衙門裡的人遇到他們都會給些麵子,寧欺白須翁莫欺少年窮,讀書人無論老幼,隻要在考科舉就沒人敢小瞧了去,官差痛快地掏錢,“筆墨紙硯確實不便宜,讓你爹好好讀書,成績好有補貼的。”
府學山長大人與他們家大人是朋友,順帶聽了些府學的事兒,了解府學規矩。
“好呢,回家我就與我爹說。”青桃很給麵子,加上她笑容甜美,一臉真誠,官差看她愈發順眼起來。
幾個官差沿街收了稅返回時又買了好幾個,推車前已經圍著好些人了。
尋常百姓多是嘗個新鮮,得了官差稱讚不絕的包子大家夥都想嘗嘗,豈料中間站著幾個模樣俊俏衣著光鮮的公子哥,官差沒敢往前擠,跟身邊人低語,“這母女兩怕是有些來頭的。”
能得幾位公子稱嬸喚妹子,不是普通人。
官差收稅前,青桃跟邵氏已經在街邊站了許久,零星有幾個人買,哪曉得官差替她們招攬這麼多客人來,想和錢栗樹他們多說幾句話都沒空。
邵氏算數不好,滿腦子是清水鎮的價格,稍微緊張就把錢算錯了。
青桃聽到會糾正,沒聽到的就過去了。
錢栗樹跟羅狗子亦發現了。
一個婦人買了四個包子四個饅頭,邵氏隻收了十八文,婦人占了便宜,東西裝進籃子火急火燎往後退,羅狗子拉住她,“你錢給少了。”
邵氏招呼其他人,沒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婦人看羅狗子穿著長袍,脖子上又佩著金項圈,心裡犯嘀咕,瞅著煙霧後手忙腳亂的裝包子的人,梗著脖子道,“你誰啊。”
“我是她侄子,你彆欺負她算數不好。”
婦人垂眸,心思迅速轉了轉,矢口想否認,羅狗子不懼,“你不承認咱就找官差,讓他們評評理。”
周圍人不少,總有人聽到邵氏說多少錢,婦人想賴是賴不掉的,她抽回手,齜牙咧嘴地拿了兩串銅板,走出去幾步遠才歪著脖子碎罵,“賬都算不清還出來做買賣,咒你掙不到錢。”
她的聲音淹沒在人流中,倒是不顯。
羅狗子跟錢栗樹約好來湊個人氣,幾句話的功夫,邵氏又少收了錢,這次羅狗子機靈多了,舔著笑跟人家解釋。
官差大人們在,那人沒有任何辯解,老老實實把錢補上了。
輪到幾位官差大人時,羅狗子臉上的笑快趕上包子皮的褶皺了,跟人拉近乎,“幾位大人可是喜歡我嬸子家的包子?不是我吹牛,她們在鎮上那會就是最受歡迎的,咱全鎮的人隻吃她們家包子。”
他沒有誇張,青桃家的包子皮薄餡兒多,老人孩子都喜歡,甚至有慕名去譚家買包子的商人。
“她們以前就是賣包子的?”難怪味道好,菌香醇厚,吃了還想吃,完全不膩。
“當然了,你吃著味道也不像新手做的啊。”羅狗子饞嘴似的舔舔唇,“他們家讀書人太多了,不掙錢全家老小吃什麼?”
羅狗子把幾人要的包子裝好,點頭哈腰遞過去,“她們沒出過遠門,往後還要幾位多多照顧,這些算我請官差大人吃的。”
說話間,他從懷裡掏出兩個碎銀塞給邵氏,邵氏正掰著手指算賬,以為羅狗子收來的錢,沒有多想,徑直裝進腰間省藏藍子的錢袋裡。
幾個官差在衙門當值好些年沒碰到過這種事,攤販不討好他們,侄子儘心儘力花自己的錢為其張羅。
羅狗子笑著道,“她們是老實的莊戶人家,跟我不同。”
官差又看他,沒有多說。
卻也沒拿他好處,數了錢給他,嘴裡不服軟,“搜刮民脂民膏是要判死刑的,你把咱當成什麼人了?”
羅狗子揚眉,態度恭敬地點頭,“瞧我這張嘴說的啥呀,幾位莫見怪啊。”
官差哼哼,斜睨了羅狗子一眼,眼神要多嫌棄有多嫌棄。
羅狗子臉上自始至終賠著笑,等幾人走遠了才直起腰,氣呼呼道,“看把他們神氣的,這種事他們做得還少嗎?”
錢栗樹站去邵氏身後,他算賬,邵氏裝包子,沒有再出亂子,聞言,連個眼神都沒給羅狗子,“你自己要貼上去怪誰?”
官差們為人如何他不予置評,要為難府學學生家眷是沒這個膽兒的,不說府學山長是個寧折不屈的,讀書人鬨起來,衙門也吃不消,這些官差心裡門清著呢。
有錢栗樹幫忙,邵氏專心裝包子就成,左右兩邊蒸籠是包子,中間是饅頭。
不到一個時辰就賣了七七八八。
青桃那邊也是。
最開始青桃緊鄰著邵氏,有了錢栗樹後,她推著車往前邊走,集市是條曲折的巷子,肉脯果蔬,花鳥布料,應有儘有,青桃找了處拐彎位置,旁邊是賣繡品的祖孫,孫女年齡和青桃差不多大,趁青桃空閒,與青桃閒聊起來。
“姐姐一個人出門家裡人不擔心嗎?”
“我娘就在不遠的位置等著我呢。”
孫女往青桃眼神望去的方向望了眼,來來往往的行人,不知道哪個是青桃的娘。
繡品掛在背簍沿的,花顏六色的,有竹子,有花,她給青桃看,“姐姐要不要買?”
青桃斂目看她,小姑娘唇角微微揚起,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眼眸黑白分明,看著分外有靈氣,她想了想,“不買。”
小姑娘沮喪地低下,轉瞬,就揚起笑臉,“姐姐買兩張吧,這是我跟我奶熬夜繡出來的,用的是上等料子的布和絲線,我便宜賣給姐姐。”
她展開手裡白色繡花的布,滿臉熱絡。
也是推車擋著,她近不了青桃的身,否則就湊過來了。
青桃仍說不買。
這時,有人來買包子,青桃沒有理她,誰知小姑娘捂著嘴嚶嚶哭了起來,豆大的眼淚嘩嘩往下掉,哽聲指責青桃,“你這人怎麼能這樣呢,弄臟我的繡品不肯賠錢,讓我怎麼賣給彆人?”
青桃懵了。
推車前的客人皺著眉,揚手退開,“算了,我不要了。”
出門在外最怕惹上是非,因買個包子而跟人起了爭執得不償失,她走得很快,青桃想挽留也不能,她轉過身,眼神說不上友善,“這位大姐姐,不要以為我年齡小沒見過世麵,就你這繡品,擱我們村裡都沒人要,你還想訛詐我呢。”
難怪祖孫兩邊位置皆空著的,約莫被她們膈應走的。
青桃冷笑,“我堂姐就是收繡品來城裡賣的,你訛詐人能不能打聽打聽...”
以為叫聲姐姐裝可憐自己就心軟了?她長得高罷了,真論年齡,對方絕對比她老!
青桃扭過頭,大聲吆喝起來,“賣包子咯,又香又大的包子。”
好像沒看到對方似的。
小姑娘繃著臉,臉上青白交接,吸口氣就欲發作,青桃話音一轉,“呀,官差來了。”
小姑娘一怔,慌亂地將背簍沿掛的繡品拂到背簍,提起往自己後背一甩,背簍立刻背到自己背上,裝作路人含胸駝背溜進了人群。
她們前腳走,後腳就有攤販占了地兒擺攤,動作不遜於祖孫兩。
青桃驚了驚。
對方咧嘴示好,“我清晨就是在這擺攤的,那祖孫兩就是混不吝的,硬說我丈夫摸了她,嚷嚷著賠錢,我丈夫有口難辯,氣呼呼走了,我可不甘心,我就在對麵看著,看她們遭報應。”
“......”
青桃覺得她對‘報應’是不是有什麼誤解。
她之所以那麼做是不想受製於人被欺負而已,做買賣是門學問,有些時候你越示弱人家越覺得你好欺負,你要硬氣些人家反倒會高看你。
比如何家那位老太太。
沒錯,青桃以為自己眼睛花了,何樹森不是在鎮上書塾教書嗎,老太太怎麼跑到府城來了?
“青桃丫頭。”何家老太太站在推車前,樹皮般的臉掛滿了討好的笑,“我就知道你是個閒不住的,來了府城會做點買賣貼補家用。”
蒸籠熱氣汩汩上湧,青桃揉揉眼,難以置信喊了句,“何奶奶。”
“誒。”何家老太太抖了抖手邊穿粉色襦裙的小姑娘,“還不快叫姐姐?”
大丫記得青桃,怯懦喊了句,聲音很小,青桃沒能回過神,“你們也搬到府城來了?”
真夠陰魂不散的。
“可不是嗎?”何家老太太語氣不甚好,這話換了以往她聽著定是要罵人的,她們就不能搬到府城來嗎?青桃看不起誰呢?到底沒和青桃計較,她問,“你娘呢?”
青桃心裡警鐘大作,“集市大,我娘不知道在哪兒擺攤呢。”
“我還想問問她住哪兒,改天有空互相串個門,以前咱們兩家關係挺好的,到了府城也該互相照應。”
青桃沒有多言。
老太太頤指氣使慣了,邵氏在她麵前隻有卑躬屈膝的份兒,何樹森又是個兩麵三刀的偽君子,譚秀才心計不如他,青桃恨不得兩家老死不相往來呢,她裝了兩個包子,給低著頭的大丫,“大丫吃早飯了沒,姐姐給你包子,你跟妹妹一人一個。”
儘管不喜歡何家人,孩子無辜,該有的人情青桃還是明白的。
據邵氏回憶,她和大丫娘是真的好。
大丫伸手要接,老太太率先搶了過去。
“奶奶給你裝著回家吃啊。”
大丫不樂意,卻也不哭不鬨。
何家老太太又問,“你們住哪兒?”
“何奶奶住哪兒?”青桃不答反問,老太太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能不讓她去家裡最好,青桃自然不會告訴她。
老太太似是沒有看穿青桃的心思,提到住處時,她一張臉如枯木逢春有了盎然生機,“我們住在青花巷,你們來了後隨便找個人問問就找得到的。”
青桃納悶,何家在青花巷如此有名氣?
須臾,老太太就抑不住喜色交了底,“以前姓汪的人家,你何叔新娶的嬸子。”
何樹森新娶了?青桃瞠目,猶記得來府城前家裡宴客何樹森還羨慕她爹能進府學,一臉鬱鬱不得誌的神色,短短幾天就找到路子搬進府城,是那位新嬸子的功勞?
真夠能屈能伸的。
“恭喜何叔了,怎麼沒請我爹去吃酒?”便是續弦,也該擺上兩桌宴請親朋好友,何樹森悄無聲息就成了親,不像何家做派啊。
老太太表情有點僵,“想著你爹忙進學的事兒便沒有打擾。”
青桃不信,“新嬸嬸哪兒的人?”
“府城本地的。”
青桃心頭了然,何家約莫就瞧上對方的身份吧,她麵上不顯,儘力恭維道,“府城好啊,府城讀書人多,何叔多交些朋友探討學問,明年或許就能進府學了。”
老太太神色愈發彆扭,忍著沒發作,“你何叔也這麼說的,你爹是府學學生了,日後要多提點提點你何叔。”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看了何家老太太,青桃深信不疑,矯揉造作捏著聲兒道,“府學課業繁重,我爹若是得閒,必會跟何叔往來的。”
何樹森找長塾夫子換身份,又給錢又給鋪子的,譚秀才心裡不舒服,卻也沒捅開那層窗戶紙,照樣跟何樹森做朋友,論心胸氣度,青桃覺得自己差遠了。
殺人誅心,何家老太太要再聽不出青桃話裡的意思就白活這些年了,拉長臉,眼看就要發作,身後突然湧來兩個人,胳膊碰到她,她身形晃了晃,兩人視若無睹地站在推車前,“小姑娘,給我來兩個肉包,兩個菌包,兩個饅頭。”
“好吶。”
青桃兀自忙去,老太太穩住身形站了會兒,氣得直喘氣。
跟這種人家有什麼好親近的,也就兒子心軟,記著兩家過去情分,看青桃生意好,她扯了扯身邊大丫,“往後你要敢學她,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鄉野出來的村姑,不懂規矩禮數,何家老太太容不得家裡晚輩成這副狗樣子。
大丫滿心惦記著籃子裡的包子,嘴裡嗯嗯應著,老太太心頭氣不順,掐她手腕,尖著嘴冷喝,“連話都不會說了是不是。”
大丫喊疼,哇的聲哭了起來,邊哭邊嚷著吃包子。
老太太火氣更甚,抓起籃子裡的包子就給扔了,“吃吃吃,整天知道吃,我是沒給你吃還是怎麼著。”
包子落到地上滾了兩圈,恰巧有個挑籮筐的漢子走過,一腳踩了上去,大丫欲掙開老太太的手,老太太鬆開,“信不信我走了不帶你回家,讓人家把你撿去賣了。”
照顧兩個丫頭夠讓人心力交瘁的,偏她們不讓人省心,被趙氏花言巧語哄兩句就喊趙氏娘,丟她的臉。
她佯裝要把大丫丟了,耐不住街上人多,她的話好多人都聽著的,有人看不過去,“嬸子,這麼好看的姑娘你就把人丟大街上,真被人販子抱走了咋辦啊,你不是造孽嗎?”
“是啊是啊,再不喜歡姑娘也不能乾這種喪儘天良的事,她娘知道了多寒心啊。”
不是沒見過重男輕女的老太太,把人帶來街上丟掉的還是頭回見。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何家老太太麵紅耳赤。
拽起地上撿包子的大丫就往前邊走。
身後一群人說,“造孽啊造孽啊。”
老太太胸口快裂開了,無論什麼時候,碰到青桃就沒好事,越走越氣,低頭看大丫,人把包子擦了擦,正喜滋滋吃著,揚起手就擰她耳朵,“都是你給害的,當初就該把你掐死,省了我那些糧食。”
大丫生下來她就不喜歡。
那時鄰裡勸她先開花後結果,她硬忍著沒發脾氣,哪曉得第二個仍是丫頭,邵氏看了後樂得眉開眼笑,直說閨女貼心,她家閨女沒養在身邊就如何如何聽話懂事,一副站著說話不腰疼,她恨不得甩邵氏兩耳光,要生閨女她自己生去,彆在她家說風涼話。
大丫耳朵吃疼,卻緊緊咬著包子不鬆口。
風卷殘雲把包子吃完了才抽抽搭搭哭起來,老太太覺得晦氣,回家就發了通脾氣。
汪氏跟何樹森走親戚去了,家裡就她和老頭子。
老爺子躺在床上,雙手瘦得剩下層皮了,臉色灰黑,深陷的眼窩看上去毫無生氣,他招招手,大丫跑到床邊,哭著喊爺爺。
老爺子順順她散亂的頭發,看著自家老太太,臉又黑了幾分,“大丫娘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兩個孩子,看在她的麵子上你也不該為難她們,什麼事好好說,打她們作甚?”
大丫的耳朵紅紅的,一看就是老太太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