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之餘又多了絲愁緒,“你娘穿得人模人樣的,咱這般磕磣會不會給她丟臉啊。”
劉氏那人好麵子,以前村裡人取笑她油膩膩的頭發亂得像雞窩身上臭得像潲水,她臉不紅心不跳的指著他說他更邋遢。
他臊得慌,回到家就洗澡換衣服,她攔著不讓,理由是費水耗時,有那個功夫地裡的活都快忙完了。
那時他沒懷疑她的用心,慢慢的,時間長了後發現不是那麼回事。
劉氏不讓他拾掇,無非想拉個墊背的。
多年夫妻,譚三戶自認有了默契。
眼下劉氏有了轉變,自己不能給她丟臉吧,他跺跺腳,試圖甩去褲腳的汙漬,“青牛,你娘會不會嫌我邋遢啊。”
語聲剛落,劉氏已到了近前,豎著眉,滿臉不悅。
譚三戶討好地笑了笑。
劉氏立刻拉長臉,怒道,“杵著乾什麼,還不趕緊乾活,幾十歲的人了,乾點活跟要你老命似的,他爹你是不是皮癢了啊!”
她嗓門大得似有回音,其他地裡的人紛紛抬頭望了過來。
劉氏抬起腳就往他屁股踹,“還不快點!”
“哦。”譚三戶聽話的挪腿,提起青牛腳邊的空桶朝地埂而去,背影木訥呆愣,劉氏火大,問青牛,“我不在家你爹就這個德行?”
幾個孩子的筆墨紙硯就得花不少錢,譚三戶見縫插針偷懶的毛病再不改改,耽誤的可是孩子。
譚青牛低著頭,怯怯說道,“爹很勤快的,約莫看娘變了個人心裡害怕吧。”
劉氏撇嘴,餘光落到落荒而逃的人身上,怒氣未消,“怕什麼?”
“怕娘跟人跑了。”
“......”
劉氏怔了怔,語氣稍利,“一大老爺們不踏踏實實乾活就東想西想的,我看他是皮癢了。”
譚青牛自是點頭如搗蒜。
對他的反應劉氏還算滿意,用眼睛丈量了下灌溉過的莊稼,看得出他們是沒偷懶的,嘴上說道,“我不在家,好好監督你爹乾活,若今年收成少了,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她舉起手,拳頭在空中揮了兩下。
譚青牛愈發恭順,“我們沒偷懶。”
知道家裡缺錢,所有人都很勤快,像譚老頭已經好多天沒休息過了,也不嚷嚷頭疼肩膀痛的,天亮就扛著鋤頭出門,天黑才回家。
拚了命的往地裡鑽呢。
譚青牛最佩服的就是他了。
每次劉氏警告譚青牛,譚青牛就會以譚老頭舉例來證全家的勤奮,劉氏耳朵聽得快起老繭了。
眼神逡巡片刻,忽然問道,“你二伯他們呢?”
譚青牛握著糞瓢的手抖了下。
說到乾活,二房的人有點拖後腿,二嬸借著煮飯的由頭,成天待在家不出門,他奶罵過兩回,得知二嬸想分家就再沒罵過了,他奶私底下說了,但凡二嬸開口提分家就把她們掃地出門,再不管她們死活。
這話是譚廣戶悄悄告訴他的。
他小聲與他娘說,說完要她發誓,“四叔要我千萬不能和彆人說,我就跟娘說,你彆告訴彆人啊。”
劉氏眉頭一皺就要罵人,譚青牛趕緊跳開,慌亂間差點踩到麥苗,劉氏更為火大,“你當我傻呢。”
這種事有什麼好拿去和外人說的。
她倒是看不出李氏敢挑撥譚二戶分家。
不說往後大房愈發出息分了家她們沾不到光不說,隻要邱婆子老兩口還活著,李氏提分家就是把自個兒往火坑跳,回娘家估計也不是李老娘生病,而是找李老娘出謀劃策去了。
就李家那群看不得人好的,李氏要聽了她們的話,往後有的是苦日子等著她。
“以後離劉家人遠點知道嗎?”
譚青牛彎著腰施肥已經施開段距離,冷不丁聽到這話,滿臉不解,“為什麼?”
“還能為什麼?”劉氏沒個好奇,“不努力不上進,就會盯著彆人鍋流口水,丟人現眼的...”
譚青牛不明所以,明明說的是李家人,怎麼話題就跳到劉家了,不過劉氏素來瞧不起劉家人,以致他跟劉家人並不親厚,欣喜應下表忠心,“娘不在我沒去過劉家的。”
劉氏臉上這才好看不少。
哪怕晌午回家看到劉家老少坐在院裡也沒甩臉色,態度卻不甚熱絡,劉家人了解她的脾性,舔著笑跟邱婆子誇她的好。
邱婆子坐在上首,時不時附和兩句,言語不親近,卻也禮貌至極。
因是生辰,邱婆子買了肉,另殺了雞,煮了臘肉香腸,飯菜稱得上豐盛了,劉家人個個如餓死鬼投胎,拿起筷子就如疾風驟雨般凶狠,劉氏要罵人,被邱婆子眼神製止住了。
然而她是個急性子,根本憋不住,就在劉老娘擱下筷子的刹那,劉氏就開口攆人,“娘吃好了吧,吃好了就回家去,咱待會要下地乾活,沒空跟你們閒聊。”
劉老娘抹了下嘴,像個沒事人似的跟邱婆子抱怨,“她嫁進譚家就像你閨女似的,跟我是生分了啊。”
邱婆子喝了口雞湯,很想質問劉老娘是不是拐著彎罵她,養出劉氏這種摳門邋遢斤斤計較的閨女不是什麼好話,端看劉老娘滿臉苦色,似乎沒那個意思,她便雲淡風輕笑了笑,“老三媳婦是個勤快能乾的,是親家你教得好。”
要不是因為劉氏能乾,邱婆子不可能瞧得上她。
自家兒子什麼德行邱婆子有數,就得娶個厲害的媳婦管著。
劉氏進門真沒讓她失望過,譚三戶出了名的怕婆娘,有劉氏看著,這些年沒耽誤過地裡的活。
邱婆子表現得越滿意,劉老娘就越不舒服。
偏閨女胳膊肘往外拐,她還不敢說什麼。
本想趁女婿生辰,趁機套近乎,遠的好處不說,想方設法把孫子弄到鎮上去,然而沒等她開口,閨女就嫌她們礙事攆人。
劉老娘心裡苦。
以致走出譚家大門,醞釀多日的話也沒能說出口。
劉老頭滿足地剔著牙喟歎,“夥食還是譚家得好,咱也甭想其他的,時不時來打秋風就很好了,真要把人得罪狠了,以後想進這道門估計都難。”
劉老娘氣得擰他耳朵,“瞧你這點出息,幾兩肉就把你打發是不是?”
劉老頭捂著耳朵喊疼。
心裡也來了氣。
“幾兩肉怎麼了,親家是體麵人,咱哪次來不是好酒好肉招待咱,就你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也不想想,以二丫的性子,你從她手裡摳得來半文錢嗎?”
趁劉老娘想事,劉老頭趕緊掙脫出來,不服氣道,“我要是二丫,我也不跟娘家人親近。”
說完,他捂著耳朵就往前跑了。
幾個兒子兒媳默不作聲低著頭,裝沒聽到。
劉老娘罵了兩句,前麵的劉老頭走得飛快,嘴裡嘟嘟噥噥的,劉老娘氣紅了眼,來時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哄親家公開心,讓親家公鬆口提撥劉家,劉老頭應得好好的,兩杯酒下肚就忘到天邊去了,什麼人哪。
劉老娘也不想管了。
然而看著身邊幾個兒子兒媳,不管不行啊。
良久,罵了句,“你們咋就沒個爭氣的呢。”
這話不好答,眾人仍低頭裝聾作啞。
娘家人打什麼主意劉氏心裡門清,她素來直言直語慣了,說不來場麵話,故而鬨得難堪卻也在她意料之中。
出門乾活時與邱婆子說道,“咱家的雞是留著下蛋的,殺了招待我娘她們太不劃算了,往後我娘她們要是再來,娘你抓兩碗酸菜將就吃就行。”
邱婆子:“......”
“早知道娘會殺雞,說什麼我也不讓她們來。”
邱婆子:“......”
事已至此,劉氏為雞心痛不已,劉家那邊無非覺得她在鎮上掙到錢了,想讓自己帶帶娘家人,就她們得寸進尺占便宜的性格,劉氏不想和她們沾上關係的,請她們吃頓飯算仁至義儘了,劉氏還急著乾活,沒有和邱婆子多說。
邱婆子亦不想和她說話。
因為沒得話說。
倒是和灶房洗碗的譚青杏說了兩句,“鍋裡的肉是留給青武他們的,你爹娘回來不準他們偷吃...”
學堂有小灶房,青武他們裝米抱柴去就成,是以午飯不回家吃,邱婆子單獨給留了肉,深知李氏性子,少不得提醒兩句。
譚青杏顫著眼瞼,小聲說,“我娘說餓了怎麼辦?”
“餓了就餓著,乾活不見人影還想吃肉不成?”
譚青杏猶豫了會兒,“我...我攔不住她。”
“你把我的話傳給她就是了。”
兩個兒媳不在身邊,李氏真覺著自己得靠她不成?
想到從廣戶那聽來的話,邱婆子嘴角泛起冷笑。
分家?
李氏也敢。
劉氏乾了半個多時辰的活就回鎮上了,離開時李氏她們還沒回來,然而想到青牛說的,經過牛家門前,她跟牛家媳婦托了話,若牛子要運貨去府城的話,務必提前和她打聲招呼好,她有東西捎給青桃她們。
她給青桃買了雙鞋子,鞋子裡藏著封信,信裡說的是李氏想分家的事兒。
她不識字,信是梨花找人代寫的。
左右梨花要嫁進譚家,李氏那點花花腸子沒什麼好捂著藏著,劉氏和梨花說了很多譚家以及譚家親戚的事兒。
至於分家更沒少提。
青桃是當家人,得讓她拿個主意。
鞋子送出去後,劉氏就專專心心忙活自己的買賣了,她不懂記賬,掙的錢儘數用箱子鎖著,等青桃回來兩人當麵分就行,因此倒也順遂。
青桃收到鞋子幾近天黑了。
她和邵氏正在做包子,外麵響起敲門聲。
譚秀才入學兩日,同窗間應酬多,回家很晚。
這會兒院門關著,門前的燈籠也沒亮,邵氏朝外瞅了眼,“誰啊。”
“大伯母,是我。”
“青杏。”邵氏手裡捏著張包子皮,人已經走了出去,借著對麵門前昏暗的光,隱約看到矮牆外站著個人,“青杏,你怎麼來了?”
說話間,折回灶房,擱下包子皮,邊擦手邊往去外麵開門。
譚青杏背著背簍,嘴裡哈著熱氣,邵氏幫忙接背簍,又朝外瞅了瞅,“你自己來的?”
“牛叔在後麵。”
譚青杏打量眼院子,這院子瞧著比她家後院小,許是角落堆了柴火的緣故,她搓搓手,問,“大伯呢?”
“應酬去了。”邵氏把背簍擱在簷廊上,抬腳朝外邊走,“青桃在灶房,你與她說說話,我幫你牛叔卸牛車去。”
天色已晚,連夜趕回耕田村是不可能的,牛叔自要在府城住下,往回城裡沒個熟人,牛叔隨便找間客棧就睡了,如今她們在城裡,哪兒好意思讓他睡客棧。
邵氏走到巷子口,牛車還在,牛叔站在車前,探著脖子往裡看。
見到她,鬆了口氣,“青杏到了吧,牛車進不去,我沒法子把她送到門口,她既到了,我先走了啊。”
邵氏忙上前,“走什麼啊,你難得來趟,去家裡休息會兒吧,明早再走。”
她不會卸車,隻能牽著牛繩。
牛叔往回拉了拉,“我就不去了...”
譚家就兩間屋,他要是去的話,跟譚秀才睡了間,邵氏母女兩就得和青杏擠著睡,不太好。
他解釋,“我在前邊客棧找了間房,已經給錢了。”
邵氏不信,他要送貨又要送青杏,哪有那個功夫,“那也去家裡坐會,等秀才回來再說。”
牛叔糾結。
邵氏便道,“咱家小是小了點,睡你還是睡得下的,外邊的客棧少說得十幾文,與其花那個錢不如攢著給孩子買點吃食,吃進肚子還管飽。”
都不是什麼富裕人,她這麼說牛叔就心動了,“那我睡堂屋,兩張凳子拚起來就成。”
邵氏好笑,“哪兒能讓你睡凳子...”
兩人卸車時,譚青杏把劉氏買的鞋遞給青桃。
許是怕人弄臟,新鞋用舊衣服裹著用繩子纏了好幾圈,打的還是死結。
譚青杏酸道,“三嬸可真喜歡你。”
從小到大,沒看到劉氏巴結過誰,恐就青桃有這個待遇了。
青桃笑笑,隨意起了個話題,“爺奶的身體怎麼樣?”
邊說邊找剪刀剪斷繩子,慢慢扯開衣服,鞋子露了出來。
是雙繡花鞋,鞋子裡塞了稻草防止鞋麵乾癟,她抽出稻草,白色的紙團順勢掉了出來。
譚青杏沒注意,兀自說道,“爺的身體比年前瘦了些,精神卻比以前好,一天不乾活就渾身難受,奶說他是年輕時太懶,老天爺要他把以前的活兒全補回來。”
她看完灶房布局,接著說道,“奶的身體還那樣。”
青桃展開紙團瞅了眼就塞回了鞋子裡,又問,“二叔二嬸呢?”
“就那樣吧,我爹天剛亮就得出門,我娘的話要顧家裡的活,下地的時候少了點。”譚青杏被粘板上的圓木棍吸引,“你用這個推的包子皮?”
木棍上殘著白色麵粉,又擱在皮旁邊,稍微想想譚青杏就知道這是何物。
畢竟青桃在家用過。
不過那是做餃子用的,沒想到做包子也能派上用場。
她不高不低來了句,“難怪你做的包子皮薄呢。”
在她看來,用餃子皮包包子,可不是薄的薄?她像發現了什麼秘密,麵上儘是驚愕,青桃大方承認,“對啊,皮薄就是這麼來的。”
譚青杏無話。
不經意抬頭,發現青桃並沒盯著自己看,難道不怕她把這個秘密說出去?
心裡閃過疑問,卻聽青桃又問,“大哥大嫂怎麼樣了?”
“大哥整天在房裡看書,聽大嫂說,自從得知今年不能下場考試,大哥心情不怎麼好,至於大嫂,和以前沒什麼區彆。”
邱婆子待兒媳婦嚴厲,待孫媳婦卻是極為寬容的,沒有給郭寒梅安排什麼活,郭寒梅識趣,主動找些家務活,再幫忙生火煮飯,其餘空閒時間就繡繡花做做針線而已,日子比在娘家還輕鬆。
不過也是暫時的。
邱婆子發話了,等天氣暖和些就把豬圈清掃出來,抱兩頭小豬回來養。
養豬得扯豬草,活勢必要落到她們頭上的。
這個譚青杏沒提。
青桃又問她,“二嬸想分家是怎麼回事?”
猛不妨青桃問起這個,譚青杏呼吸一滯,麵上閃過驚慌,“誰告訴你的?”
牛叔人在外邊,青桃又沒回過耕田村,如何知曉此事,重要的是,這件事她娘誰都沒有說。
青桃把鞋子擱在凳子上,洗了手,繼續做包子,頭也不抬的說,“二嬸的心思猜也猜得出來。”
譚青杏擺明了不信,可也找不著話反駁,更不知怎麼回答。
一時之間,身子有些發冷。
桌上亮著兩盞油燈,亮堂堂的光襯得青桃眉眼分明,她語氣並不刻薄,甚至說得上幾分溫和,“二嬸想分家無可厚非,你是怎麼想的?”
家裡人多,攪在一起過日子難免會磕磕絆絆。
與其是問分家,不如是問李氏出了什麼事。
譚青杏臉色變得怪異,“你們都嫌棄我娘,我娘想分家有什麼錯嗎?我自然向著我娘的。”
這話算是解釋了李氏分家的原因。
青桃將擀好的皮丟在旁邊,語調如常,“誰嫌棄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