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1 / 2)

br /> 說到底,此處雖為茶館,實際上隻是個提供給來洗浴的客官暫做歇息的地方,不論是環境還是茶水,都遠不如正經的茶坊來得講究。

不過會挑剔茶藝、茶水和茶葉的精細人,也根本不會往公共澡堂來。

鐘元對題壁詩毫無興趣,隻很不客氣地走前幾步,拿起陸辭順道給他倒的那杯茶水,仰頭來個一飲而儘,被苦得皺起眉來,匆匆灌了好幾口冷白開,才緩過這股勁兒來:“瞧你那悠閒享受的模樣,我還當他們換了茶葉,這不還是老樣子麼?”

自嘗過一次這苦澀的破茶,他就再沒碰過了。

陸辭成功騙得鐘元猛灌一口苦茶後,便不動聲色地將之前裝模作樣地飲了幾口、其實還紋絲未動的茶杯用手虛虛蓋住,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了起來:“有人曾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於山水之間,我這亦然。”

鐘元哼了一聲,一屁股坐了下來,臉故意偏開,不看陸辭,憤憤道:“你總有一肚子歪理。”

陸辭看著朱說對那堆良莠不齊、好的值得一看,差的卻是胡亂塗鴉、狗屁不通的‘詩篇’也看得一樣入神仔細的模樣,不由感歎道:“你若能有朱弟一分的好學,兩分的認真,鐘叔他們也就不必操心了。”

鐘元翻了個白眼:“那你得先行行好,幫我娘將我塞回她肚皮裡去。”

陸辭莞爾,側過頭來,向朱說道:“朱弟若是有意,邊上便有筆墨,你可自便。”

能平白得附近書院那些往後說不定會前途無量的學子的墨寶,於盧老板而言,當然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可比現今那些亂塗亂畫要有價值的多。

朱說白皙的麵皮上還殘存著被熱騰騰的水蒸氣給熏出來的紅暈,聽了陸辭的提醒後,他微帶羞澀地抿了抿唇,當真挽起袍袖,研墨運筆,便在這堵很是磕磣的牆上認真留下了一首浣溪沙。

“莫取密城景氣佳,一杯新浴夜深吹……仁作鬆風霄漢遠,翠竹新浴半床陰。”

這詞作得中規中矩,以朱說的歲數,已算不錯了。

陸辭於詩詞一道並不出彩,賞析上倒還頗具天賦,鐘元就更不必說了——他可是能在卷子上大大方方地作打油詩的。

現見朱說小小年紀,詩詞卻是信手拈來,不但陸辭麵露微笑,毫不吝嗇溢美之辭,鐘元也暗暗吃了一驚。

心裡頭這‘瘦小的書呆子’的形象,便悄悄拔高了一些。

朱說手足無措地謙讓了好一會兒,才走筆成妍,把剛剛險些給忘了的花押也留上。

陸辭原隻是隨意一掃,結果盯著那形如花葩的漂亮花押看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分辨出是個淹字來,不免有些疑惑:“朱弟所押的,可是‘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的‘淹’?”

朱說點了點頭,不太好意思地解釋道:“實不相瞞,我本姓範,隻因爹爹早逝,後娘親改嫁,我才隨義父更了姓名。”

朱母改嫁時,朱說不過兩歲稚童,不知事情變故,稀裡糊塗地過了這麼些年,才偶然從義兄口中得知,自己並非朱氏血脈的真相。

那是他見義兄們一昧奢侈無度,忍不住以弟弟的身份去出言規勸,反得了‘你非我朱家子,憑甚管我朱家事’的譏諷。

他自然不可能怨怪因孤兒寡母、貧苦無依才不得不嫁於旁人的娘,可他雖被瞞住了,兩位義兄卻是曉事的,諸多下人也對他的身世無比清楚。朱父命他改名雖然出於幾分好意,可到底沒有血濃於水的親近感,終究有著不小的隔閡。

過去他隻隱約感覺出幾分,並不理解,如今知道了真相,自然不好在仰仗朱家的資產過活。

況且,被義兄那般蔑說,他如受當頭棒喝之餘,又如何不被激出烈性?

他暫還無力自立門戶,隻不顧娘親的竭力反對,離家至醴泉寺中,不再受家中資財,而是憑書院發下的一些米糧過活。

雖然清貧,心裡卻自在。

朱家人自是對他這形同決裂之舉極其不滿,斷了他日常一切供應不說,也不允他母親隨意出門接濟亡夫之子。

出門時,朱說隻帶走了一些薄財——也就是屬於母親的奩產,她唯一能自由支配,贈予自己兒子的那些。

朱說還有一道隱秘的期盼,未曾好意思同外人道出,卻不知為何,願委婉地向今日才真正認識的陸辭暗表。

他想憑勤學苦讀,儘快出人頭地,還清朱家這些年來的養恩,再接出娘親奉養,恢複生父給他取的名姓,並以此立於人世。

朱說不可能背後道人是非,陸辭也不難猜出,其中定有一些難言之隱。

他眉眼微彎,並不故意做出什麼替人感傷的模樣去勾起朱說的自憐,也不去探究其中隱秘,隻溫和道:“不知我可有這榮幸,得知新友名姓?”

朱說不由自主地也跟著露出一個微笑來,接著一絲不苟地小揖一禮,鄭重道:“範氏仲淹,幸會陸郎君。”

朱說此刻心中正感釋然,眼簾無意間微微垂下,便未發覺——

在聽清他名姓後,笑如朗朗清月的陸郎君麵上先是掠過一絲茫然,緊接著,唇角的笑意就漸漸消失了。

“……”

慢著。

這個被小和尚排擠得隻能住山洞、早年喪父不得不跟著義父改名的小可憐,居然是那位從未到過嶽陽樓、隻憑一幅畫就洋洋灑灑寫下流傳千古的《嶽陽樓記》,且讓後世學生背這篇想象文背得頭皮發麻的那位大名鼎鼎的範仲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