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嘴平琴葉毫無察覺的時候,曾經將她從生父手上買走、對她肆意打罵的廣田,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被另外三人解決了。
這其實是嘴平琴葉下意識的選擇,不然她也不會在自我介紹的時候拋棄“廣田”這個籠罩著痛苦與屈辱的姓氏,而是使用生母的本姓“嘴平”,以嶄新的、獨立的存在開始新的生活。
在那段陰鬱難熬的日子裡,隻有伊之助是她活下去的支撐。為了保護無辜的孩子,嘴平琴葉寧願拋棄包括生命在內的一切,也要徹底斬斷所有的過去。
極樂教裡的生活,代表著她的苦儘甘來。
至於廣田為什麼會突然知道嘴平琴葉的去向,童磨和中原中也都很清楚,這背後一定有什麼人刻意引導,試圖以此為突破口進行一番蹩腳的試探,卻在第一步就遭遇失敗。
通過中原中也沉默的表現,童磨知道,他一定已經猜到了嫌疑人的身份。
“中也,”童磨呼喚著中原中也的名字,“如果心裡有懷疑,那就去尋找更多的線索,驗證你的猜想。”
他們並排仰躺在屋簷下,用並不符合本國習俗與個人儀態的方式,非常懶散地看著院子裡的晴空。手邊的木質地板上擺放著琴葉做的茶點,內裡是口感綿密的奶油餡,外麵是捏成小兔子形狀的白色麵皮,還沁著在冰箱裡沾染到的涼意。
中原中也不太喜歡甜點,隻是象征性地吃一個,剩下的三個注定會進入童磨的肚子。
他們的眼中照映著四邊形的藍天,還有其中悠悠飄過的薄雲。偶爾有飛鳥振翅的聲音傳來,目之所及卻看不到高飛的身影。
相比童磨眼中的空曠,中原中也的眼睛裡似乎盛進了什麼複雜的情緒,又通過最隱秘的羈絆傳遞到童磨的心頭,讓她也跟著有些躁動。
“嗯,我會的。”中原中也給出了鄭重的承諾。
從他和織田作之助接觸擂缽街的住民們起,眼中的世界便不僅存在可貴的善良,還交織著複雜的貪婪與私欲。
極樂教的存在就像泥地裡的一顆珍珠,淡淡的光輝足以讓很多人側目,想要伸手攫取那一份看似唾手可得的利益。
中原中也承認自己也存在私心,因為他無法做到任由那些人毫無顧忌地利用與得寸進尺。如果隻是想要利用他,那麼事情還有回轉的餘地,但如果是想要利用童磨、琴葉或者是織田……他決不允許。
他們要做的,以及能夠做的,隻有在保護好極樂教自身利益的前提下儘可能幫助更多的人。
做出承諾後,中原中也很快找個日子出門交涉了。
也不知道中原中也和那些孩子們聊了什麼內容,之後在擂缽街內偶遇的時候,有一部分人對待中原中也的態度似乎沒有以前那麼親近,甚至還有隱隱的忌憚與回避。
中原中也或許心裡還是有些失落的,畢竟與同齡人的接觸屬於人類尋找同伴的本能體現,但他很快接受了這個結局,看起來有種一夜之間長大了的感覺。
這個曾經澄澈到不可思議,對著殘破的玻璃花窗也能露出無瑕笑容的少年,漸漸也懂得接受人的多麵性,事情的多樣性,以及社會的複雜性。
童磨將這些變化都看在眼裡,但她依然沒有在明麵上插手,因為這始終是屬於中原中也自己的事情。她選擇尊重中也的私人空間。就像中原中也私下裡吐槽的那樣,童磨最感興趣的還是和那些各懷心思的大人打交道,其他時間都是甩手掌櫃,很少插手極樂教的事情,看起來比伊之助更難對付。
——伊之助多好養啊,隻要給他溫度適宜的瓶瓶奶,就能回報一個讓人瞬間治愈的無邪微笑。
在事情漸漸畫上句號的時候,中原中也把自己的結論告訴了童磨。
“傳出消息的是一個叫‘羊’的未成年自衛組織。他們想邀請我加入,被我拒絕了。後來一個叫白瀨的人認出了琴葉姐,在其他人的嘴裡聽到她之前在中華街待過,特地找人問了一些消息,把廣田引了過來。”
童磨正處於見完韭菜後的中場休息階段,懶洋洋地躺在軟墊上,一隻腿高高翹起,腳尖勾來勾去。
“羊……這個名字還真有意思,”童磨像是聯想到了什麼,語氣裡帶著輕微的起伏,“那白瀨有告訴你,他這麼做的具體原因嗎?”
中原中也雙腿盤坐著,居高臨下地看著童磨倒過來的臉,忍不住伸手抓住她披散在身側的長發:“他的脾氣有點急躁,還喜歡動小心思,但總體思路不難猜。應該是覺得被我拒絕了,在同伴麵前落了麵子,想要從琴葉姐那裡找一點麻煩。”
中原中也並不是愚鈍的人,隻不過相比於極其擅長揣摩人心的童磨,他更偏好簡單的處理方式,但這並不代表他不會思考。受到童磨的耳濡目染,哪怕再怎麼不感興趣,他也能靠自己的方式判斷出對方的態度,推測出大致的想法——這種程度已經足夠應付絕大多數的人了。
童磨沉默了,像是為白瀨如此直白的報複行為感到無語:“就這麼簡單?好吧……也不奇怪。”
關於生活在擂缽街的未成年自衛組織“羊”,童磨還是知道一些的,隻不過不如中原中也那麼細致。但從那些孩子們的童年經曆來看,他們的行為模式的確與之吻合。
“羊”的初衷當然是好的,畢竟一個孩子的反抗能力猶如螳臂當車,如果是多個孩子集結起來,說不定還能在日常生活中相互幫襯,遇到危險還能提前通風報信,避免被逐一擊破。
但是他們並沒有接受足夠的基礎教育,眼界自然也被局限在這個小小的天地裡,行為模式偏向於有些幼稚的以牙還牙和得寸進尺。在他們的行為被衝動的想法左右時,眼前存在的事務便會被無限放大,讓他們無形中變得更迫切,迫切地想要抓住眼中能看到的一切救命稻草。
“可以理解。”童磨做出了這樣的評價。
中原中也鬆開手,任由那縷柔軟的發梢從指間滑落:“為什麼這麼說?”
“想要尋找更強大的存在作為庇護,這是人類在麵對已知的、未知的危險時,為了保護自身安危被烙印在基因裡的本能。就像泥石流來了想要找一塊巨石,洪水來襲想要找一棵參天大樹……我尊重他們求生的本能。”
童磨的語氣漸漸變得悠長,內容也出現轉折:“但我不會接受這種本能。因為總有一天,他們會發現,石頭有被侵蝕的一天,大樹也有腐朽的時候。最可靠的還是讓自己變得更機敏、更勇敢,靠著自己的方式離開原點,在真正可怕的災難來臨之前,提前建立一個新的製高點。”
在說完這一段值得咀嚼的解釋後,童磨靈機一動,對著中原中也詢問道:“中也,你是不是在擂缽街遇到了不少需要幫助的人?比如沒有家人、獨自生活的那種。”
中原中也眉尾微挑,意識到童磨又要說出什麼新的想法了,但還是無奈地配合著:“是啊,很多,你想乾什麼?”
童磨試圖用現實說服中原中也:“你不覺得極樂教現在的人有點少嗎?你和織田完全可以招納一些新人,幫忙打理內務,那些人也能有更安穩的生活。”
中原中也托腮沉思了一陣,最終還是被說服了:“我覺得可以,不過為什麼又是你出主意,我來做事啊?”
跟著這句小小的抱怨一起落下來的,是中原中也壓抑著力道揉上童磨臉頰的手掌:“你這個大笨蛋!”
中原中也數落人的詞彙並不豐富,對著童磨吐槽的時候,基本上是“笨蛋”“傻瓜”“騙子”輪流上場。
童磨笑眯眯地欣賞著中原中也氣鼓鼓的表情,沒有躲開襲向自己的手,斷斷續續地煽風點火:“我負責賺錢,你們負責養家……分工很明確!”
中原中也再次炸毛:“傻瓜!”
這一聲怒斥透過大開著的門傳到院子裡,將一隻小心翼翼飛進來找食物的麻雀嚇走了。
發泄了多餘的情緒後,中原中也漸漸鎮靜下來,微微板著臉追問道:“剛才聽到‘羊’的名字的時候,你看起來不太對勁。想到了什麼?”
童磨停頓了一會,組織好語言才慢慢講述起來:“他們給組織取名的時候應該沒有想太多,可能隻是覺得無助的自己是待宰的羔羊,但是‘羊’這個名字在《聖經》裡的含義非常特殊,反倒和他們的形象比較契合——這算是一個巧合吧。”
中原中也很少接觸宗教類的內容,稍有了解的隻有佛教,因為它和極樂教的名字有一點點的關聯,更不要提那些更遙遠的西方的宗教故事。
童磨很享受這種幫助中原中也拓寬思路的過程,興致勃勃地解釋道:“羊實際上有兩種不同的指代含義,一種是綿羊,一種是山羊。《馬太福音》裡提到過,綿羊在右,山羊在左,右邊是代表著褒義的善,左邊是代表著貶義的惡。”
見中原中也若有所思,童磨繼續延伸著這個話題:“但是這樣的引申含義,在現實世界裡是有一定出入的。”
中原中也忍不住追問:“哪裡有區彆?”
他的求知欲已經徹底被童磨勾了起來。
“現實生活中,綿羊和山羊的習性並不完全吻合《聖經》裡的定義:綿羊實際上性格溫順,容易合群,做事溫吞;山羊性格活潑,勇敢好鬥,行動敏捷。”
中原中也忍不住順著童磨的描述想象起來,越想越覺得有種莫名的熟悉。
“等等……”他的表情漸漸變得怪異,“我怎麼覺得你表麵上像綿羊,我表麵上像山羊?”
童磨被中原中也的腦洞逗笑了,抿著嘴抖了很長時間:“你確定要把自己和山羊劃等號?”
中原中也也被自己的猜想弄得哭笑不得:“當然不是!隻是下意識的聯想而已。”
“所以我覺得《聖經》裡形象的並不符合現實,或者說,那隻是少數人的看法,並不能概括總體。”
童磨從軟墊上坐了起來,一手撐地,一手輕輕點上中原中也的眼瞼:“我相信我看到的內容,你不是代表著邪惡的山羊,你是活潑又機敏,剛強又溫柔的存在,沒有任何一個種類可以束縛你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