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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郭琳女士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家小兒子撒潑打滾,在“拿雞毛撣子教他閉嘴”,和“跳過客套話迅速說正事”之間,選擇了後者。

她開門見山地問:“陸餘,如果桂阿姨真的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你願不願意……在親生父母找到你之前,就在我家住下?”

地板上的黃皮耗子停止了打滾兒,眨巴眨巴大眼睛,看向他親愛的老媽。整個崽都激動起來,眼中迸發出振奮的驚喜!

郭琳則看著陸餘。

陸餘原本已經預設了好幾種裝可憐的辦法,讓郭琳心軟,以達成收留他的目的。但他從來沒設想過,郭琳會主動開口。

他知道自己是個麻煩,過去在桂阿姨親戚們家裡住的時候,那些所謂的長輩,全都把他視作拖油瓶,他在的時候,他們會把好吃的好玩的都鎖進高高的櫃子裡;還會當著他的麵冷嘲熱諷,大人如此,孩子們有樣學樣,也追著他叫“沒人管的野孩子”,為此,陸餘不知道打過多少場架。

多年的生存經驗告訴他,沒有人願意撫養跟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小孩。

陸餘枕戈待旦,做好了死纏硬磨的準備,可是,什麼計謀都沒用上,郭琳便這樣真誠地挽留他,甚至為了顧及他的感受,說話的語氣都小心翼翼。

陸餘鼻子有點酸。

郭琳柔聲問:“孩子,你有什麼顧慮?或者有什麼彆的想法,都可以跟阿姨說。”

陸餘抿著唇搖頭,忽然上前,一把抱住了郭琳。

因為不想讓彆人聽到他哽咽的聲線,陸餘遲遲沒說出話來,郭琳卻全明白了,她眼眶也有點熱,拍拍陸餘的後背:“沒事了,好孩子,以後你真的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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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陸餘一個人在房間裡又悶了半個多小時,才肯出來。

這時候,安謹已經被父母告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倒不驚訝,畢竟安謹小同學有手機,會上網,昨天就看到了帖子。

安謹看到陸餘眼睛紅紅的,竟然也沒有欠兮兮地打趣他,貼心得不得了。

不過和聲悅氣的氣氛隻持續到年夜飯開始,麵對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飯菜,肚子裡隻有白粥、煮雞蛋、小點心的幼崽們,全都拋棄矜持,大快朵頤。

差不多酒足飯飽時,安謹用一隻比較完整的波士頓龍蝦鉗子殼頻頻挑釁陸餘,後來灼寶遞了一隻結實的帝王蟹腿殼,交給陸餘,幼崽們玩得不亦樂乎,最終被郭琳女士全趕下桌。

郭琳虛張聲勢地瞪著美目,看得出絲毫沒有生氣,她很開心看到陸餘這麼快放下心結,恢複正常,三個幼崽打打鬨鬨,增加了不少人氣,這才是春節啊,她喜歡家裡輕鬆和諧的氣氛,今天是她這麼多年來過得最快樂的一個新年。

八點央視春節聯歡晚會開始,外邊的鞭炮聲就沒斷過,電視開了最大音量,幼崽們被批準今晚可以熬夜,都興奮地跑到沙發上看節目。

安致遠又倒了杯紅酒,拉著郭琳在餐桌上慢慢喝,夫妻倆聽著喜慶的春晚,聽著熱鬨的爆竹,聽著孩子們咯咯咯的笑鬨。

時不時便有煙花燃放,火樹銀花絢麗地照亮夜空,斑斕七彩的光華透過大落地窗映進溫暖的客廳。

這個新年到處都是幸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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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桂阿姨的感受卻完全不同。

村子裡沒有集中供暖,需要自己燒火取暖,她原本打算去大哥家蹭住,根本沒有提前買柴火和煤。

誰能想到她大年二十九那天,被大嫂從家裡趕了出來呢?

其實鄰裡鄰居的,借一點也沒關係,可是,不知道哪個嚼舌根的那麼無聊,把她疑似偷孩子的事,也傳到了陸家村,現在整個村子都罵她是人販子,彆說借給她煤炭,不啐她一口都算村民們有素質。

陸家村裡的那片宅基地是桂阿姨自己的家,也是她死去丈夫的房子。

但為了繼承這棟房子,桂阿姨和她婆家人鬨得很不愉快,而這整座村子都姓陸,多多少少都沾親帶故,她一個外姓人、還是個寡婦,住在這裡諸多不便,經常跑去她娘家大哥家裡蹭住,再後來去城裡做了住家保姆,便更少回來。

其實農村的房子不值錢,但大家都想要宅基地,倘若運氣好趕上拆遷,一夜暴富都有可能,這也是桂阿姨當年說什麼也要爭繼承權的原因。

此時,倉房裡還剩一點點煤,和因為落了雪,而有些潮濕的柴火。

網絡上曝光她的往事之後,桂阿姨很快就接到了雇主安致遠的電話,直截了當地跟她提了解約。

桂阿姨苦求無果,直接被對方掛了電話。

所以,還不知道要在這裡住多少天,大過年的,農村和縣城的店鋪都歇業,說不定要一直休息到正月十五。桂阿姨不舍得浪費僅剩的煤炭,隻好用潮濕的柴火去生火。

潮濕的木頭點燃後,一開始會有大量濃煙,桂阿姨被熏得灰頭土臉,新衣服、為過年新燙的頭發都被熏出一股焦糊味,臉也蹭得黑灰一片。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爐灶裡滾了一圈,整個人狼狽又滑稽。

不過她獨自一人過新年,形象都是次要的,最難受的是冷。

因為怕買不到新煤,舍不得燒,所以爐子裡生著小火,頂多能保證不被凍死,維持生命體征沒有問題,卻沒辦法讓人感到舒適。

桂阿姨在室內,穿著厚衣服,又裹著一層被子,依舊瑟瑟發抖,手腳冰涼,尤其是手癢癢的,好像凍瘡要犯似的難受。

因為不怎麼回來住,也租不出去,房子常年閒置,裡邊的家電早就被桂阿姨變賣,家裡沒有電視,也就看不了春晚。

對於一個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來說,沒有春晚,哪裡算得上過年呢?

桂阿姨孤苦伶仃地一個人縮在炕上,聽到外頭熱鬨的鞭炮聲,愈發感覺孤單,她竟然想念起陸餘。

那孩子很小的時候,其實是跟她親的,兩三歲的奶娃娃,追著她奶聲奶氣叫媽媽,滿眼都是依戀,仿佛她是他全世界最值得信任的人。四歲時,就能上灶台,歪歪斜斜地幫她燒水,是全村最能乾活的小孩。

以往的每個春節,也都是陸餘陪著她,桂阿姨通常都覺得煩,但偶爾也會慶幸有這麼個小東西在身邊,不讓她感到那麼孤單。

桂阿姨總是擔憂,那孩子不是親生的,日後是否真能給她養老送終?但每次問,小幼童都會懵懂地回答:“以後賺錢給媽媽花!”

乖巧粘人的小陸餘,好像隻在回憶裡能找出影子。陸餘越長大,越冷硬,會在彆的孩子嘲笑他時,抄起棍子就跟人乾架;會在桂阿姨回城打工時,麵無表情地跟她道彆。

是什麼時候漸漸跟她疏遠的呢?也許從一開始就埋下了惡果。

記得剛抱回村時,鄰居們都誇小嬰兒陸餘長得結實,比彆的同齡孩子長一截兒,以後肯定能長大高個兒,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長大了會保護媽媽。

“他桂嫂,你節哀吧,雖然老陸走了,可你有兒子傍身,熬上幾年,等他大了,就能孝順你,老了也有依靠!”

“這孩子出生得是時候,沒有他,老陸頭怎麼會把房子給你?這孩子有福氣。”

——當年村裡人都這樣跟她講。

但也許,從她把陸餘抱回家的那一刻,一切就都錯了。

六年多以前,桂阿姨的丈夫陸老二打工時,不幸被建築工地一根掉落的鋼筋砸斷了脊骨,搶救無效死亡。

據說陸老二上工時喝了酒,包工頭抓住這點,說他違規操作,不能算工傷,來回來去跟家屬扯皮,最後將賠償款、撫恤金打了個大折扣。

要錢的時候,陸家人做縮頭烏龜,不敢跟包工頭叫囂,還勸桂阿姨見好就收。等錢到了,他們卻搶走了一半。

桂阿姨拿著不多不少的撫恤金,挺著五個月的肚子,跑回她親大哥家。——桂阿姨父母死得早,世上隻有大哥這一門親戚。

大哥嫂子都勸她把肚子裡的孩子打掉,趁著年輕,再找個好人嫁了。

可肚子裡的娃兒早就有了胎動,有時候肚皮上甚至能顯出小手小腳的形狀,桂阿姨舍不得,後來在大嫂的陪同下,也去過一次醫院,醫生告訴她,她肚子裡是個兒子,月份太大隻能引產,跟生孩子差不多,要受些罪。

桂阿姨在門口等著,看著醫院宣傳單上的胎兒科普畫,看到這個月份的小胎兒四肢都發育齊全,幾乎跟嬰兒沒什麼區彆,又感到肚子裡的小生命一直不安地動彈,愈發受不了,她丟了掛號單,攥著科普畫,回了家。

然而大哥家也不富裕。

大哥大嫂肯救濟她一時,卻不願意白養她一世,見她沒把孩子打掉,又聽說是個兒子,萬一生下來,以後肯定不好再嫁出去,又是一頓勸說。

但桂阿姨這回鐵了心,恨恨地表示:“陸家人都不是好東西,他們搶我的撫恤金,我就得給我兒子要套房子!”

老陸家沒分家,所以宅基地全在老陸頭名下,以至於陸老二死了,桂阿姨一毛錢遺產也拿不到。

大哥大嫂聽到她有這份誌氣,才放下心來——至少桂阿姨以後有地方住,不用擔心她的生計,更不會永遠賴在他們家。

桂阿姨知道自己白吃白喝,會礙嫂子的眼,何況撫恤金不多,總不能坐吃山空,就四處找活兒乾,經常去的那家縣醫院,護士長看她可憐,便給了她一份臨時工作,薪水微薄,但不忙,也不累,就是推著孕婦們的尿液、血液,往檢驗科送,再把空試管送回來。

因為打著這份工,桂阿姨漸漸跟護士們混熟,經常能聽到一些院內外的八卦。

臨近生產的那幾天,桂阿姨聽說了一件奇事:有個特彆有錢的闊太太,要在他們醫院生產。

桂阿姨不信:“有錢人能在這種小地方的縣醫院生孩子?至少也得去市醫院吧!”

護士們七嘴八舌:“真的是闊太太,她手上的鴿子蛋,據說能買咱們縣城一棟樓!包裡一遝遝的都是現金!”

“身邊帶的那個男的,不是她老公,是保鏢!”

“保鏢?真的假的?又不是拍電影,誰出門帶保鏢。”

“那位太太是不是遇上了什麼難事,跑到沒人認識的地方才敢生孩子?”

護士們越猜越離譜,桂阿姨卻把這事記在心裡,有意無意地跑過去晃一圈。富家太太不用外物證明,單從氣質看,就瞧得出,那位陸太太跟他們窮酸老百姓完全不一樣,即便疑似落難,可舉手投足都帶著居高臨下的貴氣。

不管人家遇上什麼難事,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的孩子肯定一出生就有享不儘的榮華富貴,不像她的兒子……

沒出生就死了爸爸,媽媽沒文化、沒工作,沒房子——誰知道那套宅基地能不能要回來呢?

桂阿姨為自己沒出生的兒子哭了幾場,忽然生出個大膽的想法:

聽說陸太太的預產期和她差不了幾天!而且就一個男保鏢,根本顧不過來,縣醫院規定,男的不讓進產房!

桂阿姨糾結得幾天幾夜沒睡好,最後咬咬牙,把剩餘的撫恤金全給了一位接生護士。

事情比預想得還要順利,陸太太生產那天,本來也到預產期的桂阿姨便掛了催產素,預備和那位闊太太一起把孩子生出來。

桂阿姨乾慣了粗活,身強體健,五個多小時就順利生出兒子,生完就能下地。

而陸太太比較嬌弱些,折磨了十幾個小時,也誕下一個男嬰,因為體力不支,生完就暈了過去。

小地方的縣醫院管理混亂,更彆說那麼多年前,收了“巨款”的產房護士,成功狸貓換太子,桂阿姨看到保鏢接了她兒子,放下心,就沒敢多留,抱著還是嬰兒的陸餘飛快跑了。

她給親兒子找到了衣食無憂的金飯碗,還要抱著假兒子去跟陸家人討要宅基地。

不是親生的,就是比較容易豁得出去,桂阿姨把繈褓中的陸餘往冰涼的地上一放,便開始嚎啕大哭:“你們老陸家,搶了我丈夫的撫恤金不說,還不給我地方住!這是你們陸家的種,你們要是不把宅基地過戶給我們娘兒倆,我和孩子都不活了!讓你孫子、你侄子,凍死在你們老陸家門口!”

這樣大鬨一通,驚動了整個村子,大夥七嘴八舌地勸陸家,得給她們母子一條活路。

而陸老頭看到孫子,想起這是二兒子留下的唯一血脈,一時心軟,便答應了桂阿姨:房子可以給她住,宅基地也可以加她的名字,但有附加條件——要等陸餘十八歲,才能正式過戶。這倒沒什麼,如果遇上拆遷,隻要“集體土地使用證”上,有她的名字,就能分到拆遷款。

陸老頭鰥居多年,老來得孫,對小陸餘頗為疼愛,也多虧了他這位爺爺,陸餘才平安健康地活到三歲。

可惜陸餘三歲那年,陸老頭罹患胰腺癌,從發現到去世,才短短一個月。

陸餘一下子沒了疼他帶他的爺爺,從爺爺的“乖乖孫兒”變成桂阿姨的“拖油瓶”,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百家飯生活。

桂阿姨不是沒想過乾脆把陸餘丟掉,或者賣給人販子,說不定還能賺上幾千塊。

可她不甘心,那套宅基地嚷嚷了好幾年,到現在還沒拆!

全村人都堅信,下一個拆遷暴富的肯定是他們,桂阿姨便也忍耐著,一開始是想,一拿到拆遷款就把陸餘丟掉。再後來,拆遷還是遙遙無期,而陸餘漸漸大了,已經過了最難帶的時候,桂阿姨年歲漸長,也不再抱有再婚的幻想,更不可能再有機會生孩子,便想索性留下陸餘,以後讓他給她養老送終。

本來一切都在計劃中,直到陸餘上了那檔《寶貝來啦》,一下子火了,引來了記者,戳破了她埋藏這麼多年的秘密!

桂阿姨好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