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那裡是表公子的居所。...)(1 / 2)

謫仙 九月流火 7754 字 3個月前

夜色微涼, 月隱星稀,竹簾懸在高大的排窗上,細碎的穗子在夜風中輕輕搖晃。風吹進窗宇, 燈芯被吹的左右晃動, 桌案上的光影也劇烈變化起來。一跳一躍的光線中, 一雙修長白皙的手放下筆, 拿起燈罩,輕輕放在燈架上。

燭光瞬間穩定。那雙手骨節分明, 乾淨漂亮,在燈光下白的近乎發光, 宛如上好的羊脂玉。顧明恪重新拿起筆,潤了潤筆尖, 輕聲說:“久不見母親, 今日母親深夜來訪, 所為何事?”

顧裴氏坐在一旁的坐塌上,她已喝了一盞茶,而顧明恪始終穩穩當當坐在書案後,毫無上前陪著她的意思。顧裴氏有些不悅,她將茶盞放在矮幾上, 故意用上了力氣, 瓷器在案幾上磕碰出刺耳的聲音。

顧裴氏以為她將情緒表現得這麼明顯, 顧明恪但凡有些孝心,現在就該誠惶誠恐地過來請罪了。然而顧明恪就像沒聽到一般,依然低頭寫著卷軸, 毫無過問的意思。

仿佛顧裴氏不高興, 和他做自己的事情,並沒有什麼關聯。

顧裴氏臉色越發難看, 她忍著怒,問:“聽說,你要去參加科舉?”

“是。”

顧明恪簡簡單單說了個“是”,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解釋、說明。顧裴氏等了一會,發現顧明恪就隻是回答她的問題,多餘的話一句沒有。顧裴氏越發窩火,皺眉道:“荒謬!這麼大的事,你為何不和家裡人商量,就敢自作主張?”

“我已成人,自身之事本就該自己拿主意,談何自作主張?”顧明恪眉目淡漠,他沒有抬眼,靜靜說道,“何況,祖父、父親俱亡,母親未曾跟去圍獵,我便是顧家唯一主事的人。”

顧裴氏噎了一下,脫口而出道:“顧家雖然沒人,但裴家還有許多長輩在,這種大事你一個晚輩懂什麼,自然該請教你的舅父舅母,讓他們幫你回話。”

連回話都要托彆人幫忙,這種人生,可實在太廢物了。依顧明恪的性子,他根本不想搭理無關之人,但顧裴氏畢竟是這個身份的母親,趕母親出門不太符合病弱公子的人設,於是顧明恪想了想,按照顧明恪的設定,溫順地認錯道:“好。”

顧明恪說完好,又沒下話了。顧裴氏氣了個倒仰,他這是認錯嗎?他這分明在故意氣她!

顧裴氏重重拍了下桌案,胸膛不斷起伏,怒斥道:“我看你當真是被不知所謂的人勾壞了心,記不清自己的身份了。這幾日東都接連死人,死者全是參加科考的學子,可見科舉根本為上天所不容,參與者無一善終。顧家人丁寥落,到你這裡已經是三代單傳,你父親死的早,這些年是我辛辛苦苦將你拉扯大,為了你的身體四處奔波,飽受折磨。你這樣拿自己的性命當兒戲,可對得起顧家的列祖列宗?可對得起我?”

顧裴氏聲音激動,說到最後已然帶上了哭腔。而顧明恪側臉依然冷冷清清,疏離淡漠,絲毫不為所動。正好一頁紙寫完,顧明恪放下筆,趁著等墨乾的功夫,抬頭很認真地糾正顧裴氏:“你的邏輯有誤。妖魅食用的是青年男子,隻不過最近時節特殊,年輕識字且深夜還遊蕩在街上的,多半是科舉學子罷了。此妖並非專挑科舉之人,不參加科舉,也不能保證不被吃。你顛倒了因果,至於上天降罰於科舉一事,更是毫無根據。你既然不知道真假,就不要亂說,最後若造成謠言,引發恐慌,你亦有責任。”

顧裴氏怔了一下,反應過來後大怒:“放肆,你膽敢教訓我?”

“我在提醒你。”

顧裴氏捂住心口,越發覺得心絞痛。顧明恪沒有頂撞她,也沒有故意說傷人的話,甚至他語氣禮貌,神情平靜,看起來謙和極了。偏偏這樣的表現最氣人,顧裴氏甚至覺得他眼裡壓根沒有她,他說這些話,隻是實事求是、陳述因果,其中沒有任何感情。

仿佛無論顧裴氏說什麼,都無法影響到顧明恪的心緒。

顧裴氏如同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她惱恨顧明恪不孝,也惱恨顧明恪不將她放在心上。顧裴氏冷著臉,問:“你執意要參加這次春闈了?”

“是。我既然答應了,自然要做到。”

“為什麼?”顧裴氏緊緊盯著顧明恪的眼睛,恨不得透過他平靜的表象,一直看到他心裡去,“因為安定公主?”

顧明恪微微一怔,真心實意地發問:“這和她有什麼關係?”

顧裴氏唇邊冷冷一勾,自覺已經看穿了顧明恪的心思。顧裴氏變得從容起來,她靠在憑幾上呷了口茶,不緊不慢道:“沒想到,你竟還有這等心思。大郎要和廣寧公主訂婚,你便盯上了安定公主。安定公主若是在宮裡長大的也就罷了,但她被田舍人收養,學了一身粗野習氣,聽說還時常和男人廝混,毫無高門貴女的風範。聖人和天後現在是對她心存愧疚,但愧疚和憐惜都是一時的,等時間長了,聖人遲早會對她失去耐心。娶妻應當如大郎那樣,娶一個門當戶對、溫柔賢惠的女子,安定公主不通禮數,舉止粗野,不能進我們顧家的門。”

顧明恪聽到這番話靜默了片刻,開口道:“我確實無意與她成婚,但這是我的決定,和她沒有關係。夫人尚未見過李朝歌,憑什麼敢說她不通禮數,舉止粗野?何況,她為人如何都是她的自由,容不得彆人評判。”

顧裴氏意外地挑眉,道:“你竟為了一個女子,頂撞我?”

“夫人是我的母親不假,但是,這和你的所作所為沒有關係。”顧明恪同樣平靜冷淡地看著她,不疾不徐道,“你做錯了事情,合該道歉。”

“好,好!”顧裴氏怒而拂袖,從坐塌上站起來,怒視著顧明恪說道,“都說有了媳婦忘了娘,你這還沒當上駙馬呢,心思就已經完全偏了。你舅父本為你準備了大好前程,好好的清貴郎官不當,非要接天後的招攬,去大理寺任職。你為了討好天後和安定公主,竟然置世家的名聲和風骨於不顧,那我倒要看看,沒有裴家給你保駕護航,沒有我給你疏通走動,你能不能在官場上混出名堂來!”

顧明恪無動於衷,點點頭道:“我自己做的事情,自然一力承擔。若沒有其他問題,您可以回了。”

顧裴氏本是嚇唬顧明恪,沒想到顧明恪毫無悔改之意,還公然趕她走!顧裴氏氣的不輕,心底當真生出一股狠勁來。她本來已經和兄長說好了,等科舉結束後,將顧明恪安排到修史館、崇文館之類的地方,但是現在顧裴氏改主意了,明日她就去找兄長,讓兄長不必管顧明恪授官一事。既然顧明恪執迷不悟,那就讓他狠狠撞一撞南牆,顧裴氏倒要看看,沒有她,顧明恪在大理寺能不能撐過一個月!

顧裴氏冷笑一聲,拂袖道:“好,這是你說的,日後勿要後悔。你好自為之!”

終於要走了,顧明恪站起身,秉持著一個兒子的禮儀,目送顧裴氏道:“母親慢走。”

顧明恪站在燈下,長身玉立,衣冠勝雪。他背著手而來,衣角掃過地麵,上麵的暗紋流光溢彩,他的臉龐映襯在燈光下,清冷疏離,宛如美玉。偏偏他黑發如墨,眉眼深致,唇紅齒白,冷中又透著一股豔。

一個人身上,竟然能同時集中威嚴與貌美兩種截然相反的特質。他長得好看,偏偏行為舉止無情無欲,兩種矛盾的氣質糅合在一起,越發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顧裴氏暗暗心驚,她知道自己兒子長得好看,但是世家養尊處優,代代掌權,隻要不是底子太差,兒孫基本不會有醜人。年輕的世家郎君們長相都不差,曾經顧裴氏以為顧明恪和裴紀安長得差不多,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顧明恪變化越來越大,到現在,顧裴氏幾乎要不敢認了。

顧明恪以前,長這個樣子嗎?顧裴氏恍惚片刻,回過神後,發現她竟然對著自己的兒子恍神了。顧裴氏拉下臉,用力甩了下袖子,推門而去。

綠綺進來送水,她剛剛靠近,正要開門,沒想到門突然從裡麵摔開。綠綺嚇了一跳,她見顧裴氏陰沉著臉,表情極其難看,再一抬眼,郎君冷冷清清地跟在顧裴氏身後。

綠綺便知道,夫人和郎君又發生爭執了。或許也不能叫爭執,因為每次都是夫人氣得大罵,而郎君一言不發,最後,夫人越罵越氣,怒而離去。綠綺微微歎氣,夫人和郎君先前母子情分便淡淡的,但是自從郎君病了一場,醒來後,他們母子二人相處越發艱難,幾乎每次都要鬨得不歡而散。綠綺不敢多話,連忙笑著迎上去,跟在顧裴氏身後,問:“夫人,您和郎君談完了?奴婢送您回去。”

“不用。”顧裴氏臉色冷的幾乎結冰,譏誚道,“你們顧家的人,我支使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