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合歡(1 / 2)

謫仙 九月流火 10439 字 3個月前

東都進入雨季,細碎的雨絲從早落到晚,淅淅瀝瀝。今日又是一個雨天,天上的雲灰蒙蒙堆積著,萬佛之都籠罩在無垠天水中,高低錯落的佛塔被雨水洗得黑亮。

佛塔上的金鐸聲穿過雨幕,叮鈴,叮鈴,延綿不絕傳入萬家。

裴紀安收了傘,從外麵回來。裴府的下人見了,連忙追上來道:“大郎君,您回來了。奴才這就去通報老夫人。”

“不必了。”裴紀安攔住下人,整個人看起來倦怠極了,“你們都退下吧,我一個人靜靜。”

下人看出來大郎君心情不好,他們不敢再說,行禮後退下。

裴紀安漫步在曲折的長廊中,外麵雨聲瀝瀝,裴紀安的心情也如雨幕一樣,灰暗,陰沉。

他重生以來似乎很容易感到心累,少有快樂的時候。他想要改變局麵,想要改變前世的悲劇,可是一直力不從心。

剛重生時,他見到死而又生的親人,見到尚未分崩離析的裴家,感動的無以複加。他一邊陪伴家人,一邊下定決心改變曆史,阻止天後登基。他明明用儘了所有努力,卻一無所獲。

最開始他想潛移默化,徐徐圖之,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警醒皇帝、李善,揭露天後的狼子野心。裴紀安借助父親的幫助,如願成了皇帝身邊的近臣。他提醒過皇帝很多次,借古喻今、化用前人、鬼神之言,他都試過,但是皇帝不信。

這其實很正常,裴紀安對皇帝來說隻是一個熟人家的孩子,而天後卻是他相伴二十年的妻子,皇帝會信誰,委實不需要猶豫。有時候裴紀安說的明顯了,皇帝還會麵露不悅。在皇帝看來,裴紀安說這些話,無非是看不慣皇帝把權力分給天後,截斷了世家的利益。裴紀安沒辦法,隻能收斂起來,再找機會。

結果,他這一等,就再也沒有找到時機。

去年七月,李善提議讓李朝歌和親,裴紀安聽到後,不管不顧為李朝歌說話,還退了他和李常樂的親事。裴紀安從不後悔這個決定,他進宮之前,早就想過李朝歌可能不會接受,但他還是這樣做了。他對不起李朝歌,也對不起李常樂,他都認,但是前世他認不清自己感情,糊塗了一輩子,這一世他不想再糊塗下去了。

即便自毀前程,失去李常樂,還和李朝歌決裂,一切雞飛蛋打,裴紀安依然無怨無悔。這是他心中難得的安寧,他既然明白了自己真正喜歡的人是誰,怎麼能再繼續和李常樂成親。李朝歌不原諒他是李朝歌的事,但裴紀安拒絕所有婚約,推開其他女人,卻是裴紀安的事。

裴紀安不後悔,但他不得不麵對一個連環反應,那就是他失寵於禦前。

皇帝再也不信任裴紀安了,後麵天後找到機會,把裴紀安調離禦前,打發到一個清貴但是見不到皇帝的職位上。

天後耳目眾多,裴紀安屢次說天後擅權,天後怎麼會不知道?皇帝失望,天後防備,家族生亂,裴紀安阻礙天後登基的目標越來越遠,他眼睜睜看著太子重病,太子妃盧氏生死不明,皇帝不理朝政,一切回歸到和前世一樣的軌跡上。

是啊,天後能上位,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皇帝和太子身體不好。這是人力無法改變的事情,僅憑裴紀安一人,拿什麼和曆史潮流抗衡?

到了今年初春,李善病逝,皇帝一病不起,局勢已經和前世一模一樣。裴紀安放棄了,現在他就算跑到皇帝跟前,直接和皇帝大喊天後有不軌之心,她想要廢帝自立也無濟於事了。

以一人之力想要改變國家大勢,委實螳臂當車,政治是許多因素疊合的結果,裴紀安就算改變了裴家,也改變不了其他人。更彆說,裴紀安連裴相都說服不了。

裴相根本不信天後會稱帝。在裴相看來,一個女人怎麼會有稱帝的心思呢?天後誠然狠辣了些,擅權了些,但也隻是一介女流。她對蕭淑妃、王皇後狠毒很正常,但李善、李懷都是她的兒子,一個母親,怎麼會對兒子做什麼?裴相,包括長孫家、曹家等老臣,全覺得天後現在的籌謀都是為了扶持自己兒子登上帝位,等新帝登基後,她自然就退居二線,安心當養老的皇太後了。

裴紀安四處提醒無果,他又不能直接說明自己是重生的,他經曆過一遍後麵的事。裴紀安鬱悶下,終於接受一個事實——他沒有辦法阻擋女帝登基的事實。

是啊,天後圖謀了十年,步步為營,根深蒂固,裴紀安憑什麼覺得僅靠他一人就能阻止天後?裴紀安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準備起當初製定的下下策。

廢棄天後為上策,李善稱帝為中策,扶持李懷為下策,而武後登基為下下策。

裴紀安如今已經不想著阻攔天後了,他隻想提前籌謀,儘力在武後當政初期的大清洗中,保全李懷和裴家、長孫家。李善病重時,朝中一片低迷,裴紀安自請去李懷身邊當隨臣,當時所有人都盯著東宮,沒人在意這樣的小變動。裴紀安如願來到李懷身邊,成了趙王府的近臣。

後麵李善病逝,皇帝白發人送黑發人,就此一病不起。可是留給皇帝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皇帝就算再痛心,也得打起精神,將之前從未當繼承人培養過的小兒子李懷立為太子。

如今是七月,李懷入主東宮的第三個月。李懷之前根本沒想過皇位會落到他的頭上,故而這些年一心吃喝玩樂,從未關心過政務。突然這麼大一個擔子掉到李懷身上,不光李懷懵了,朝中其他臣子也懵了。

裴紀安幫著李懷,處理立儲一係列禮儀,安排往來文書。裴紀安畢竟在皇帝身邊待過很久,對文書了如指掌,有裴紀安扶持,李懷終於平穩度過了新身份的適應期。

如今李懷對東宮的事務逐漸上手,看起來越來越像一個太子。但他完全沒有政治積澱,朝中無人,手下無將,自己也沒什麼政治素養,根基十分淺薄。

裴紀安這些日子一直羈留在東宮,幫李懷招攬勢力。他了解的越多,越明白李懷是多麼弱勢,這樣一個新太子,如何和天後抗衡?

裴紀安心累到無以複加,即便回了家也憂心忡忡,少有笑意。他心裡想著事,不留心撞到一個丫鬟。侍女見到是大郎君,慌忙跪下行禮:“大郎君恕罪,奴婢無狀,不知道大郎君在這裡。”

裴紀安擺擺手,本就是他沒看路才撞到人的,不關侍女的事。裴紀安看到她托盤裡的東西,驚訝,問:“這是什麼?”

“這是全福錦囊,裡麵裝著桂圓、荔枝、棗子等果子,是給表公子掛帳用的。”

裴紀安心想桂圓、棗子等是求子之物,顧明恪用這些做什麼?隨即裴紀安想起來,明日是顧明恪成婚。

大婚前,家長為了好兆頭,會在新婚夫妻床前掛各種討喜的兆頭,以多子多福最為常見。顧明恪是如此,想來李朝歌那邊也有。

裴紀安的表情幾乎一瞬間冷淡下來。如今裴府各處都在準備婚禮,丫鬟說這些話本是討喜氣,但不知為何,她說完後大郎君表情卻陰鬱下來。丫鬟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裴紀安冷冷看著端盤裡那兩個大紅錦囊,上麵的合歡花繡紋刺得裴紀安眼睛疼。他用力握拳,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能失態,然後淡淡對侍女說:“把東西給我,正好我有事去見他,我替你送過去吧。”

侍女遲疑,剛才大郎君看起來並不高興,現在為什麼又要替她送錦囊?但主子發話,侍女沒有質疑的權力,她恭順應下,將兩個精美的錦囊捧給裴紀安。

前段時間顧明恪自作主張搬到府外,裴家正忙著其他事,沒空管他。如今顧明恪即將和公主成婚,這種大事必須從裴家走,所以顧明恪也被拉回裴家了。

不過誰都知道這隻是暫時,等一成婚,顧明恪就會搬到公主府,裴家僅是一個過渡住所。所以這段時間顧明恪和裴家相安無事,隻剩最後幾天了,誰都不想生事。

裴紀安來到西院,雨聲逐漸轉小,叮咚叮咚砸在屋簷下。綠綺正在收拾東西,她看到裴紀安,連忙走出來問好:“裴大郎君安。”

裴紀安微微點頭,問:“表兄在裡麵嗎?”

說出“表兄”這兩個字,裴紀安自己都覺得陌生。他已經多久沒有叫過這個稱謂了?自從那日在公主府決裂,裴紀安再也沒喊過顧明恪表兄,兩個人形同陌路,見麵點點頭,更無他話。

何況,裴紀安總覺得,顧明恪並不是他的表兄。或者說,他不是顧明恪。

裴紀安沒有證據,但他的身體本能告訴他那個人不對勁。就如此刻,裴紀安對著顧家的丫鬟,很自然地吐出“表兄”這兩個字,然而一旦對著顧明恪的臉,裴紀安就再無任何親近之意。

綠綺叉手,說:“郎君在裡麵,請裴大郎君隨奴婢來。”

顧明恪早就聽到外麵來人了,但他無動於衷,依然專心翻閱麵前的律疏。綠綺將裴紀安引入屋內,給兩人上了熱茶,就靜悄悄退下。

茶香氤氳,水霧暈染在半空中。裴紀安和顧明恪靜靜對坐,兩人之間仿佛隔了一層霧,明明近在咫尺,卻如在雲端。

過了一會,裴紀安率先開口:“明日便是少卿婚禮,恭喜顧少卿。”

“多謝。”顧明恪淡淡頷首。裴家所有人都為婚禮忙得腳不沾地,放眼放去,處處可見大紅裝扮,然而他這個當事人卻靜坐屋中,手執一本書卷,平靜的仿佛局外之人。顧明恪回話時順便掃了裴紀安一眼,他漫不經心,道:“裴司議多保重身體,自上次一彆,你似乎瘦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