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大婚(1 / 2)

謫仙 九月流火 10484 字 3個月前

七月廿十,紫微宮很早就忙碌起來。今日是她出降的日子,所以早在幾天前,李朝歌就從公主府搬回宮裡。

早上,李朝歌在宮女的服侍下沐浴,一出來就被各式各樣的女官嬤嬤圍住,幾乎沒有消停的時候。

嬤嬤給她上妝,一個妝足足畫了兩個時辰,李朝歌眼睜睜看她們上粉,塗塗抹抹,然後用粉把痕跡蓋住,再塗塗抹抹。

李朝歌努力按捺著不耐,總算等到打扮完畢。之後眾宮女攙扶著李朝歌換嫁衣。嫁衣極其繁複,李朝歌穿了三四層打底,換上花釵大袖襦,然後再在外麵套上寬大的深青色廣袖大衫。這一套層層疊疊,衣袖一層壓一層,裙裾被裡麵的布料撐起來,雖然寬大卻並不空蕩,看起來莊重又華貴。

換好衣服後,幾個女官合力,在李朝歌的發髻上簪金翠花鈿。發髻正前是一隻振翅欲飛的鳳凰,鳳凰引吭,栩栩如生,每一個細節都用真金打造;發髻後是繁複的鈿釵,金釵尾端雕刻成盛放的花朵,中心鑲嵌寶石,鈿釵長而盛大,簪在發髻上很占地方,這樣一來,新娘顯得格外有氣勢。

最後,女官上前,在李朝歌眉心點上花鈿。

花鈿如畫龍點睛,瞬間整個美人妝麵都活動起來。遠遠看去,青衣逶迤,金釵高聳,美人眉心點紅,處處都是明豔熱烈的顏色,大唐盛世的氣息撲麵而來。

宮女們齊聲讚道:“公主真美。”

李朝歌已經被折騰的沒脾氣了。她不能大動,像副畫像一樣跪坐在宮殿中,靜靜等接下來的儀式。

日漸黃昏,迎親的隊伍也來了。等按例催妝後,宮人們用團扇將李朝歌團團圍起來,簇擁著李朝歌往宮殿外走去。

李朝歌走到殿外,她知道顧明恪就在外麵,可是眼前包圍著重重團扇,周圍人影幢幢,李朝歌實在看不出來顧明恪在哪兒。李朝歌由女官指引進行儀式,隨後,跟隨眾人去大業殿拜彆皇帝天後。

婚禮時新娘要辭彆家廟雙親,代表此後不再是父母羽翼下的雛鳥,而要和夫婿開辟新的家庭。大業殿中皇帝天後早就在了,他們換上了帝後服飾,端坐正堂,莊重威嚴。皇帝氣色不佳,但還硬撐前來參加李朝歌的婚禮。

皇帝親眼看到李朝歌被眾人簇擁著走入大業殿,她麵前遮擋著層層團扇,看不清麵容,可是隱約能看出她烏發雪膚,鈿釵華麗。皇帝忽然十分感慨,李朝歌六歲走丟,十六歲回來,皇帝在她的成長歲月中缺席了太多,仿佛隻是一眨眼,她就到了嫁人的年齡。

皇帝不由想起李朝歌剛出生的時候,穩婆將李朝歌捧出來給皇帝看,她的臉都不及皇帝手掌大。這是皇帝和天後第一個女兒,帶給皇帝無比的新奇感,可是還不等皇帝施展父愛,她就丟失了。

等她再回來時,已經變得冷靜、驕傲、強大,臉上再看不出曾經的稚嫩弱小。朝歌夜弦五十裡,八百諸侯朝靈山,盛陽已初露傾城模樣,可惜,皇帝卻看不到她完全綻放的時候了。

皇帝勉強撐氣色,對李朝歌說:“爾出宮闈,戒之敬之。夙夜勤慎,孝敬毋違。”

李朝歌下拜應諾。天後也說:“爾父有訓,爾當敬承。勉之敬之,夙夜無違。”

李朝歌再拜。拜彆父母、辭彆宗廟後,李朝歌在宮人的簇擁下登上婚車,行往自己的公主府。此刻公主府裡已經是燈火通明,賓客彙聚一堂,都翹首盼著新人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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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出嫁禮儀繁瑣,公主府裡辦一茬,裴府這裡也要辦一茬。

婚姻乃結兩姓之好,男女雙方各自設宴。女方的部分自然在公主府,裴家管不,男方婚宴本該設在顧家,可是顧家祖宅一來遠,二來人丁寥落,所以便交給裴家辦。

唐朝出嫁女和娘家關係緊密,並沒有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種說法。出嫁女回娘家再正常不過,即便公婆俱在,媳婦帶著兒女和丈夫在娘家小住兩三個月,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故而裴家承辦顧明恪的婚宴合情合理。今日一整天裴大夫人都繃精神,應承這種事最難纏,辦好了是應該,一旦稍有哪裡不順心,婆婆和大姑子能念叨死她。

裴大夫人忙招待客人,一天下來連水都顧不上喝。她正忙得喉嚨冒火,一回頭,見顧裴氏坐在一邊,臉上要笑不笑,看起來頗為陰陽怪氣。裴大夫人本就上火,見顧裴氏這番作態,脾氣越發按捺不住。裴大夫人勉強控製著口氣,對顧裴氏說:“大姐,今天是顧郎尚公主的日子,來來往往有不少客人呢。你這個做母親的,多少活泛些。”

顧裴氏不陰不陽應了一聲,臉上雖然笑,卻看不出多少真情實感。公主嬌貴,不必侍奉郎君,不必孝順公婆,一出嫁就住進自己的公主府,尋常稍有委屈就進宮去尋公道,普通人家消受不起。而永徽朝的公主越發嬌貴,連婚禮中“見舅姑”這一項也免了。

按禮法,公主出降當日有親迎、同牢、見舅姑三項流程,唐初無論是多麼受寵的公主,出嫁當日都要前來拜見男方父母,到了本朝,皇帝和天後大手一揮,直接把出降日見舅姑這一項免了。今日兒子大婚,顧裴氏這個母親卻獨坐裴府,來來回回沒人理她。她連新人的麵都見不,更不必指望喝媳婦敬的新婦茶。

顧裴氏算計了半輩子,天天扒拉長安洛陽的貴女名單給顧明恪選媳,最後卻落了個這種局麵,顧裴氏怎麼能不氣。

裴大夫人見顧裴氏還是那副陰陽怪氣的模樣,氣得不輕,念在外麵有賓客才勉強忍住。裴大夫人繼續招待客人,她在酒席中穿過,不期然看到裴楚月靠在窗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拽著外麵的花葉子,看起來魂不守舍。

裴大夫人心裡咯噔一聲,裴楚月是她的親生女兒,裴大夫人怎麼能不知道裴楚月那些小心思。但不合適就是不合適,裴楚月為裴家唯一的嫡女,婚事必須慎之又慎,而顧明恪顯然不是能給裴家帶來利益的人選。顧裴氏暗暗試探了許多年,裴大夫人一直裝傻充愣,沒想到,裴楚月卻動了真。

裴大夫人隻當她少年慕艾,等長大了自然就淡了。沒想到裴楚月卻越陷越深,顧明恪明擺對她無意,她卻念念不忘,還為之大病了一場,一年來鬱鬱寡歡。今日是顧明恪婚宴,裴楚月卻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成何統?

裴大夫人看冒火,她暗暗讓侍女將裴楚月叫過來,罵道:“今天是你表兄娶妻的日子,尚公主是何等麵,你哭喪臉做什麼?”

裴楚月聽到“尚公主”這三個字,心都抽痛了。她垂下臉頰,低低道:“我沒有。”

裴大夫人看她那副樣子,實在不想在大日子裡生氣,便說道:“你笨手笨腳的,彆杵在這裡礙事了,去後麵看看你兄長。你們兩人一個個都不讓人省心,大好的日子不出來迎客,躲在自己院子裡,也不知道做什麼……”

裴大夫人後麵這句是在罵裴紀安。公主出降儀同太子納妃,乃舉國盛事。裴家今日來了不少客人,年輕一輩的賓客理應由裴紀安這個大郎君出麵招待,但是裴紀安卻躲在自己院子裡,關著門誰都不肯見。裴大夫人拿他沒辦法,又怕真出什麼事,索性打發裴楚月去後麵陪著裴紀安。

裴紀安把所有人都趕出去,封死門窗,反鎖房門,將自己關在屋子裡。他不想理會任何人,可是外麵卻不肯饒過他,喜慶的禮樂聲不斷鑽入他耳朵。

那些熱鬨的聲音如同一柄尖刀,每一下都在往裴紀安心裡刺。裴紀安痛得麻木,眼前不由浮現起他和李朝歌大婚時的場景。

那一天婚禮也十分盛大,李朝歌出嫁隊伍中的膏燭把路上的樹都燒著了。十裡紅妝,萬人空巷,說是轟動一時都不為過。婚禮中唯一不完美的地方,就是駙馬冷冷淡淡,少有笑意。

裴紀安想到此處,內心抽痛。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回到前世,告訴那個不情不願的少年裴紀安,珍惜當下,這是你後世死都換不回來的機會。

可惜,他不能。

他沒法提醒過去的自己,也沒法阻擋今生李朝歌漸行漸遠。他親眼看她一步步走向他人,最後,嫁給了他的表兄。

門外響起敲門聲,隨後,裴楚月微弱的聲音響起:“大兄,你在裡麵嗎?”

裴紀安收斂起情緒,去給裴楚月開門。他可以將其他人拒之門外,卻不能拒絕自己的妹妹。

這扇門終於打開了,裴紀安好端端站,沒有像裴大夫人擔心的那樣借酒消愁、醉生夢死,甚至尋死覓活。可是他站在那裡,卻沒多少活人氣息。

裴楚月輕輕鬆了口氣,回過神後自嘲,她又比兄長強多少呢?

裴楚月低聲問:“大兄,我能進來嗎?”

裴紀安點點頭,讓裴楚月進來。兄妹兩人坐在昏沉沉的室內,彼此都無話。

外麵的喧鬨聲一陣接一陣,僅聽聲音,就知道今日盛元公主和顧少卿的婚禮有多麼盛大。裴楚月安靜了好一會,低不可聞說:“大兄,他們成親了。”

裴紀安微微點頭,嗓音喑啞:“是。”

裴楚月垂頭,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說:“再過幾天,我也要定親了。阿娘已經給我看好了人選,祖母和阿父都很滿意,等表兄的婚事結束後,就要換庚帖了。”

裴紀安連自己的感情都處理不好,卻還要去安慰裴楚月:“阿月,這是好事。父母總不會害你的,你的一生還長,以後會遇到許多許多人,慢慢的,你就會忘掉現在的事。”

裴楚月沒有抬頭,倏地有眼淚砸到深色桌案上:“可是,那些人都不是他。我以後,再也遇不到他這樣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