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利刃(1 / 2)

謫仙 九月流火 11804 字 3個月前

早在李朝歌幾人進宮前,就有內侍把外麵的情形說給女皇了。女皇現在提問,無非是試探他們。

在場都是人精,誰都沒有最先開口。女皇看向李朝歌,喜怒不辨:“朝歌,到底是怎麼回事?”

既然女皇點到了她,李朝歌也不扭捏,說道:“來侍禦史當街對一個讀書人動用私刑,兒臣看不過,便向來侍禦史討教了一二。”

李朝歌雖然告狀,但也沒替自己洗白,非常光明磊落。來俊臣冷冷撇了下唇角,向上方的女皇拱手:“微臣也是為了儘早查出寫字之人,替五郎、六郎討回公道。微臣實在不知道哪裡惹到了盛元公主,盛元公主竟二話不說就動手。請女皇明察。”

來俊臣本想以退為進賣慘,但是他臉被打腫了,牙齒掉了好幾顆,這些話說得含糊不清,不覺得楚楚可憐,反倒顯得很滑稽。來俊臣惱怒,他一想到今日自己在那麼多人麵前被李朝歌暴打,接下來還要頂著這副模樣過好久,來俊臣就恨不得將李朝歌撕碎。

雖然來俊臣口齒不清,但他不需要多說什麼,這張傷痕累累的臉就是最好的證詞。

而李朝歌看起來卻毫無悔改之意,她冷聲說:“你連證據都沒有,僅因為自己覺得可疑,就直接對人上刑?他是普通農民家的孩子,多年來晴耕雨讀,勤學不輟,就為了有朝一日參加科舉,進入朝堂為女皇效命。那麼多刑具你不選,偏偏要選指夾。來俊臣,你敢說你不是故意的嗎?”

來俊臣不回答,高高舉著手道:“微臣所做一切都是為了女皇,郎朗之心,日月可鑒。”

“來侍禦史何必處處將忠心掛在嘴上。滿朝文武,隻有你是為了女皇考慮嗎?”李朝歌像是徹底撕破臉,接連進攻道,“你到底是真的忠誠於女皇,還是借著女皇的名義滿足私欲,你自己清楚。你若是真一心為君分憂,為何大肆搜刮錢財,為何羅織罪名排除異己,為何逼娶王家女?你做這些事時,總是拿著為女皇效命的旗號,但這些真的是女皇讓你做的嗎?你為了攬權,在民間敗壞女皇名聲,在朝堂挑撥女皇和臣子關係,我看你才是其心當誅。”

武元孝、武元慶和李常樂垂頭屏息,連張燕昌也訝異地飛瞥了李朝歌一眼。他們雖然看不上來俊臣,可是沒人敢和來俊臣對著乾。畢竟多一個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來俊臣又沒有招惹到他們身上,何苦和這條瘋狗作對。

李常樂滿心鄙夷,卻依然將來俊臣奉若上賓,武元孝、武元慶見了來俊臣也稱兄道弟,完全看不出芥蒂。他們沒想到,李朝歌竟然敢動手打來俊臣,並且當著女皇的麵痛斥此人。

何必呢?來俊臣上刑的是一個普通平民,和李朝歌無親無故的,李朝歌出什麼頭?李朝歌卻像是憋久了一般,將心裡話一口氣說了出來:“女皇,您設立銅匭就是為了伸張正義,了解民生疾苦,真真正正為民謀利。可是現在,來俊臣打著您的旗號,肆意欺壓臣民,他才是吸百姓血的毒瘤。百姓苦來俊臣久矣,眾人說起他無不咬牙切齒,怨聲載道。此等酷吏小人,繼續留著隻會禍亂超綱,請女皇嚴懲來俊臣。”

女皇沉默不語,臉上看不出想法。李朝歌心中微微咯噔,她和來俊臣的麵子已經撕破,不趁今天拉他下馬,明日來俊臣必羅織罪名,她和鎮妖司都會後患無窮。但是女皇沒什麼反應,莫非,女皇想保來俊臣?

來俊臣察覺到自己的機會,不斷喊冤。來俊臣替女皇做了許多事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李朝歌想扳倒他,簡直癡心妄想。

武元孝、武元慶都不敢說話,來俊臣是條瘋狗,也是條毒蛇,武家正在爭取太子,怎麼會在這種關頭得罪來俊臣。李常樂更是明哲保身,打定主意一句話都不說。張彥之想要開口,被張燕昌按住。張燕昌借著袖子掩飾,用力掐張彥之的手,提醒他不要輕舉妄動。

來俊臣和二張兄弟親親熱熱,這次還主動替張家查案,張家怎麼能拆來俊臣的台?隻要張家活得好就夠了,百姓和臣子的死活關他們什麼事。

來俊臣喊冤,女皇沉默不語,宮殿中沒一個人搭腔。局勢明顯偏向來俊臣,李朝歌正考慮還能用什麼理由說服女皇,顧明恪站在李朝歌身邊,忽然不緊不慢開口:“今日張府門口生亂,好些百姓趁亂毆打來侍禦史和他手下酷吏。他們明明那麼怕來侍禦史,卻還是忍不住動手,可見積怨之深。來侍禦史說著為女皇效力,百姓卻對他有這麼大的恨意,看來,來侍禦史所言未必全實。”

女皇眼神輕輕一動:“百姓也衝上來了?”

“是。”李朝歌有些驚訝地轉過眼睛,看到顧明恪麵容素白,眼神清冷,語氣淡而平靜,“朝歌力氣大,她打出來的傷較為明顯,但其實,來侍禦史身上的淤青、抓痕,大多是周圍百姓趁亂打的。”

李朝歌打出來的傷口那可不是一般明顯。女皇剛才被來俊臣身上的血跡吸引,沒注意其他,現在看,才發現來俊臣身上確實有很多泥土,他的頭發也被抓亂了。

女皇原先下意識以為是李朝歌的傑作,但是現在想想,李朝歌打人哪裡會用指甲,身上的淤青也不會這麼亂。這像是沒學過拳腳的人胡亂踢出來的。

女皇猛然發現,原來,酷吏已經激起這麼多民憤。她知道許多臣子恨不得生啖酷吏之肉,沒想到民間竟也這樣。

女皇很快明白,她若是再重用來俊臣的話,這把刀就要反噬到她自己身上了。一個重用佞臣的昏君名聲可不是好事,女皇要讓天下人怕她,但是不能讓天下人罵她。

女皇轉瞬就拿定了主意,說道:“朕久在深宮,所見所聞皆由來俊臣稟報,竟不知外麵鬨出來這麼多事。虧朕還十分信任你們,來人,將來俊臣拿下,徹查他這些日子做了什麼。”

來俊臣不可置信地抬頭,顯然沒想到女皇竟然要殺他。來俊臣做了什麼女皇再清楚不過,他得罪了那麼多人,隨便一個罪名就能讓他不得好死。女皇將來俊臣投入牢獄,不就是變相地處死他嗎?

女皇的話像一道驚雷,內外諸人的心臟都狠狠顫了一下。來俊臣不敢相信隻是一眨眼自己就失寵了,明明昨日,女皇還十分信任地讓他辦事。來俊臣想要辯解,然而女皇是多麼絕情的人,一旦舍棄,連對方的求饒聲都不想聽。女皇淡淡說:“帶他下去吧。”

內侍立刻上前,拖著來俊臣往外走。來俊臣用力掙紮,內侍怕來俊臣說出什麼不該說的,哢嚓一聲,就將來俊臣的下巴卸掉了。

來俊臣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徒勞反抗著被拖出宮殿。二張兄弟看到來俊臣被拖走,心裡俱是冰涼一片。

白日來俊臣還風風光光,不可一世,誰能想到僅是一轉眼,他就變成了階下囚。張彥之感歎完,同樣覺得心驚。

來俊臣都是如此,那他們呢?會不會他們也和來俊臣一樣,今日高朋滿座呼風喚雨,明日便毫無預兆地死於鍘刀。

製造了兩年恐怖統治的來俊臣就這樣倒下了,二張兄弟心有戚戚,武元孝、武元慶和李常樂同樣被嚇得不輕。他們沒想到李朝歌和顧明恪夫妻竟然真的能扳倒李俊成,更沒想到,女皇說捧人就捧人,說翻臉就翻臉。

他們甚至都沒有想懂,到底是哪一句話犯了女皇忌諱。

來俊臣被拽走後,宮殿重新恢複安靜。女皇看向李朝歌,說:“你身為公主,卻當街毆打朝廷命官,你可知錯?”

李朝歌二話不說認錯:“兒臣知錯。”

“念在你是初犯,回去抄十遍孝經,潛心思過。”女皇露出疲憊之意,說道,“行了,都下去吧。”

“是。”

眾人應諾,徐徐退下。李常樂和武家兄弟來得晚,離門最近,也是最先退出來。他們站在門口,看到李朝歌和顧明恪走出門檻,雙方視線交彙,誰都沒有說話。

顧明恪陪著李朝歌出宮。李朝歌一邊往台階下走,一邊說:“足足十遍孝經,這幾日有的抄了。”

“無妨,我陪你寫……”

兩人的聲音漸漸遠去。武元慶看著那兩人的背影,低聲道:“他們夫妻三言兩語就能讓姑母懷疑來俊臣,姑母未免太看重他們了。”

張彥之從宮殿裡出來,正好聽到武元慶的話。他眼神悄悄掃過周圍,見武元孝鐵青著臉不說話,李常樂低頭不知道想什麼,而武元慶眼睛裡滿是忌憚。守在四周的內侍、女官默默低下頭,隻當自己沒聽到。

張彥之並不覺得輕鬆,隻覺得心裡重重一沉。

女皇發落了來俊臣後,心情不好,夜裡召張燕昌侍寢。

帝宮白日富麗堂皇,到了晚上,窗外風聲呼嘯,一重重燈火在帷幔裡搖曳,倒有些陰森之感。

女官侍奉女皇卸妝。女皇很擅長化妝,平時上妝後眉發烏黑,臉色紅潤,一點都看不出老態。唯有深夜卸去妝容,才能發現女皇韶華已不再,歲月在她臉上留下許多痕跡。

女官小心翼翼地給女皇梳頭,張燕昌乖巧地跪坐一邊,給女皇鬆肩揉腿。往常女皇很享受這片刻的輕鬆,但是今夜,張燕昌在女皇身邊侍奉良久,女皇都不怎麼動情的樣子。

她的心思明顯不在親密上。女皇臉頰兩邊是深深的溝壑,她沉著臉不說話時,真的非常嚇人。

內外侍者都心驚膽戰起來,梳頭的宮女大氣不敢喘,生怕拽疼了女皇頭發。女皇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沉默了一會,問:“這幾日外麵都發生了什麼事?”

女官聽了心裡哆嗦,謹慎地回道:“快到年關,銅匭中大多都是祝女皇新年康泰的請安折子。糧價安穩,各地太平,似乎沒什麼大事。”

女皇聽到這些話不置可否,問:“今日朝歌和來俊臣起衝突的時候,外麵百姓是什麼樣子?”

旁邊的太監小心覷著女皇臉色,斟酌道:“來俊臣在張府麵前上刑具,引來了不少人看熱鬨。人多了難免生亂,盛元公主和來俊臣對峙時,人群混亂,有人被擠到前麵,踩了來俊臣好幾腳。”

太監怕來俊臣起複,謹慎地用了來俊臣的名字,而沒有用囚犯的稱謂。至於到底是“踩”還是“踢”,那就見仁見智了。

女皇光聽描述就能想象到那個場麵,聽說張家的大門都被砸壞了,百姓那麼激動,可見他們有多恨來俊臣。

原來,外麵已經到了這種程度。女皇板著臉,說道:“這麼大的事,為何先前不告訴朕?朕竟然險些被小人蒙蔽過去。”

宮女和太監都害怕地垂下頭,不敢應聲。女皇親口說來俊臣是小人,看來風光一時的來侍禦史是真的完了。女皇說完後,想起李朝歌,似歎非歎道:“幸而還有盛元。盛元心直口快,路見不平便替百姓申冤,性情十分俠義。朕原本還擔心她對顧明恪是一時興起,新鮮勁過去了就沒了。沒想到現在看來,他們兩人的性格倒很契合。”

顧明恪無論在民間還是朝堂信譽都極好,百姓甚至稱呼他為“有腳陽春”,說顧明恪在哪裡,就能將春天帶到哪裡,可見百姓對他的信任。女皇同樣相信顧明恪處事公平、為人正直,即便顧明恪和裴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女皇依然敢對顧明恪委以重任。

女官們見狀,順著女皇心意說道:“盛元公主和顧寺卿誌趣相投,情比金堅,正是難得一見的佳偶呢。有這兩人為聖上分憂,陛下儘可安心了。”

女皇聽到這些話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緒:“他們兩人是惺惺相惜,但盛元年輕氣盛,太過意氣用事,偏偏顧明恪也理想至上,也不勸著她些。長此以往,豈堪大用?”

周圍人一下子噤了聲。張燕昌不斷揣摩女皇這話是什麼意思,小心地說:“盛元公主和駙馬年輕,還需要女皇指教。”

女皇看著鏡麵,莫可名狀地笑了一聲:“朕已經老了。連身邊人都識彆不了,還要靠女兒女婿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