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無名(2 / 2)

謫仙 九月流火 13261 字 3個月前

黃醅酒酒勁上來得快,消散得也快。李朝歌很快就不暈了,但是她躺得正舒服,懶得起身,乾脆就這樣說道:“你猜這個餿主意是誰出的?”

女皇先前沒提過讓李朝歌嫁給武元孝,想來是突然發生了什麼,這才勾動了女皇的想法。李朝歌昨天聽說梁王妃徐氏死了,她當時還覺得徐氏這病蹊蹺,果然,今日就鬨出幺蛾子了。

顧明恪說:“就那幾個人,還能是誰。”

李朝歌閉著眼長歎:“我先前還說她是一個漂亮蠢貨,一把年紀了還把自己當孩子。現在看來,她倒出息很多。”

經曆了退婚、逼婚後,李常樂確實成長了。李常樂年幼時隻懂得享樂,高宗、女皇像所有父母那樣,兒子當繼承人培養,女兒卻捧著寵著,所以李常樂長大後依然像個孩子一樣,沒有學會陰謀陽謀,所用的伎倆宛如孩童搶奪玩具,天真又惡毒。

但不得不說,李常樂的手段雖然低劣,卻十分有用。李常樂害死了徐氏,將正妃位置騰出來,然後公然撮合李朝歌和武元孝。李常樂自然不是真的想讓李朝歌嫁給武家人,她這樣做,其實是為了挑撥李朝歌和女皇的關係。

如果李朝歌拒絕,必然得罪女皇;如果李朝歌同意,那李常樂不費一兵一卒便瓦解了李朝歌和顧明恪的聯盟。來俊臣倒台後,朝中再無人能和李朝歌和顧明恪匹敵,如果放任這兩人壯大下去,遲早會威脅到李懷。所以李常樂使出這麼一個毒計,無論李朝歌願不願意,李常樂都不虧。

這種四兩撥千斤的手段,已經有政客的雛形。李朝歌毫不懷疑,假以時日,李常樂一定會成長為一個合格的政客。

不擇手段,唯利是圖的政客。

冬日陽光溫暖盛大,李朝歌躺在顧明恪身上,輕聲問:“在皇宮這個地方,連親情都要明碼標價嗎?”

顧明恪手指撫上李朝歌的頭發,緩慢穿過她的發絲:“那些感情是真的,隻是,背後有代價而已。”

顧明恪很能理解李朝歌的感受,因為他也是這樣。他從出生起就欠了債,他終生扮演另一個人,想要被人看穿,但是又不能被人看穿。他知道父母兄長對他有真情,在戰爭沒有開始之前,父王欣賞他,遺憾不能讓他光明正大走在人前;母後對他愧疚,親自安排他的衣食住行,事必躬親無微不至;兄長也帶著他讀書寫字,騎馬射箭,王宮裡冷漠傾軋,兄長身為大公子也不能幸免,他們兄弟兩人曾形影不離,共同抵禦外界的算計。

他們陪伴彼此度過了漫長又艱辛的童年。後來,他們都長大了,兄長的世子地位再無人能動搖,他們的分歧也油然而生。

顧明恪早就知道,父母兄長愛他,隻是沒那麼愛他。利益裡麵摻雜了真心,冷漠裡偶爾會有溫情,就是因為如此,所以才無法割舍,不能掙脫。

李朝歌想到行宮裡的那個夢,沒有說話,隻是用力握住顧明恪的手。顧明恪手指修長,指尖有些冰。他感覺到她的力道,反客為主,緊緊包住她的手。

修仙之人體清無垢,顧明恪又尤其自律,他身上沒有一絲贅肉,雙腿勻稱修長,腰腹上覆著薄薄的肌肉,靠上去踏實又舒服。李朝歌不由在上麵蹭了蹭臉頰,她還想再感受一下,就被顧明恪扶著腦袋,遠遠搬開:“彆亂動。”

李朝歌睜開眼睛,枕在他腿上,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顧明恪臉色清冷,一本正經,完全看不出端倪。李朝歌倒也沒有多想,她以為顧明恪隻是單純地不喜歡彆人靠他太近,李朝歌不在意,誠心問道:“你說,如果一方是天下人,一方是一個人,毀滅一個人就可以救天下,你會選哪個?”

顧明恪剛剛鬆了口氣,聽到李朝歌的問題,很明顯怔了一下。他垂下眸子,低聲道:“這種選項又不可能真的存在。”

“隻是討論罷了。”李朝歌說,“假設存在。你會怎麼做?”

顧明恪不答,他皮膚白,容貌俊,陽光灑在他身上朦朧的像夢境一樣,總叫人疑心一眨眼就會消失。顧明恪摩挲著李朝歌的手指,問:“你會怎麼選?”

李朝歌想了想,很認真地說:“我什麼都不選,犧牲誠然偉大,但隻有當事人才能說這種話,其他任何人都沒有權力讓一個人為世界犧牲。我相信一定能找出第三條路,但是其他人,應當會選擇天下人吧。”

顧明恪輕輕笑了:“對啊,所有人都這樣選。”

包括他自己。

李朝歌看他表情不對,支肘爬起來,仔細盯著顧明恪的眼睛:“你怎麼了?”

“沒什麼。”顧明恪依然清淺含笑,整理好她鬆動的發簪,說,“馬上就到年假了,等過幾日放假,我們去劍南吧。”

李朝歌覺得顧明恪似乎隱藏了什麼,但是她捕捉不到。李朝歌最終輕輕點頭,笑道:“好啊。”

他們兩人曠了半天的工,第二日,還是照常上朝去了。眾人覺得朝堂上的氣息好像不太對勁,但仔細感覺,又什麼變化都沒有。放假的時辰一日日近了,眾人很快轉移注意力,興高采烈迎接新年。

十二月二十,來俊臣問斬,之後早朝上再無大事,基本所有事都圍繞著放假轉。臘月廿七全朝放假,各地封衙,七天後才重新開門。二十七這天誰都沒有心思上班了,上朝本來是裝個樣子,但是沒想到,銅匭接受到一封鳴冤書。

大源縣青雲村的農民冒著寒冬進城,鄭重地在端門前叩首,然後投了一封書信。他們並不知道,朝廷馬上就要放假,根本沒有人會管他們的事情。

但他們進城時出示了李朝歌的令牌,禁衛軍轉達給李朝歌,李朝歌便知道了。

李朝歌不忍心讓這些人在大冬天白跑一趟,便在早朝上提出來這件事。

放假這天說這種事,無疑是很不討喜的。但是女皇聽後,沉默片刻,讓人打開銅匭,將這份信取過來。女皇在上首看信,許久沒說話,下麵的人不知道女皇心意,揣測道:“聖上,不知信中說了何事?”

女皇合上信,看不出喜怒,淡淡說:“是張家強占耕地的事情。”

大殿內外一靜,片刻後,有人說道:“五郎、六郎宅心仁厚,不會做這種事情,興許是誤會吧。”

二張兄弟在朝中如日中天,誰敢得罪他們,一聽到有人伸冤,立馬有臣子跳出來替二張兄弟辯駁。張燕昌渾不在意,收買土地算得上什麼稀罕事嗎,在場這些官員,哪一個發家後不忙著置辦地產,收購商鋪?

許多人替二張兄弟說話,張彥之飛快看了最前方的李朝歌一眼,站出列,說道:“此事臣並不知曉,可能是惡奴假借張府的名義作惡。若確有其事,理應嚴懲,免得他們在外麵敗壞張家的名聲。”

眾人都以為女皇會輕輕放過,沒想到,女皇卻說:“既然你們兄弟二人並不知曉,那回去後便好好查查吧。若是惡奴欺上瞞下,那就將惡奴打發走。土地能退則退,不能退就將錢補足。”

張燕昌吃了一驚,等反應過來後,背上立刻出了一層汗。張燕昌和張彥之應諾,慢慢退回隊列。其他人也被這個反轉嚇住,一時沒人敢說話。

女皇又問:“前段時間張府門口被人寫字的事,查出來了嗎?”

李朝歌出列,說:“回稟聖上,臣已查清,寫字的是一個妖怪。”

女皇聲音中聽不出情緒:“確定是妖怪?”

“是。”李朝歌垂著眼睛,說,“隻有妖怪,才能繞開侍衛和百姓的眼睛,一而再再而三在門上寫字。聖上放心,臣已經將此妖捉拿。”

顧明恪就站在不遠處,但是他沒有動彈,任由李朝歌將凶手定為“妖怪”。女皇目光掃過堂下眾人,沉沉問:“是什麼妖?”

李朝歌頓了頓,道:“此妖第一次現世,之前不曾記錄它的名字,為無名妖。”

李朝歌半垂著視線,女皇也沒有再追問,頷首道:“那就這樣吧。”

太監見了,扯起嗓子,長長唱喏:“散朝。”

遠遠看去,紫微宮如同退潮的海岸,隻不過湧上來的浪潮顏色各不相同。最前麵是朱紫卿相,然後是綠衣郎官,最後麵,才是青衫芝麻官。

李朝歌回到鎮妖司後,點了遍花名冊,給眾人發了朝廷年禮食盒,便宣布放假。

風起雲湧的垂拱二年,結束了。

眾人拿著食盒,歡歡喜喜回家過年。李朝歌留在最後,等人都走完了,才拿了封條,將張府的卷宗貼好,放到檔案室裡。一旦貼了封條,就意味著這個案子定案了。

李朝歌看著格子裡整整齊齊、微落了灰的卷軸,不由出神。以前她接手的案子都是各種妖怪,唯獨這一次是人,從頭到尾沒有任何怪力亂神。可是,最後罪名卻是一隻妖,其曰無名。

李朝歌看向窗外,天空蔚藍,一行鳥雀正從樹梢上飛過。世上哪來那麼多妖怪呢,真正的妖怪,其實藏在人心裡。

外麵傳來敲門聲,李朝歌回神,發現顧明恪站在門外,問:“你在忙嗎?”

李朝歌搖頭:“沒有。放完這個卷軸就沒事了。”

李朝歌鎖好檔案室,合上殿門,和他一起走向鎮妖司外。顧明恪問:“去劍南嗎?”

這是他們早就約定好的,可是現在,李朝歌想了想,搖頭道:“劍南不急著去,我想先去京城周邊看看。青雲村是被我們發現了,所以能伸冤,但其他沒法出聲的地方,說不定還有冤情。”

顧明恪頷首,自然沒有二話。李朝歌有些過意不去,說:“去劍南是遊玩,去洛陽周邊卻是公差,都放假了我還連累你處理公事……”

“無妨。”顧明恪止住她的話,“出去玩什麼時候都可以,但是那些被掠奪了土地的百姓,卻未必等得到下一個冬天。我們走吧。”

李朝歌安下心,興致勃勃安排他們接下來的行程:“我們先回公主府換衣服,然後就出發。”

兩人說著話走遠了,過了一會,李朝歌問:“今日,你為何不拆穿我?”

“我為何要拆穿?”

“你分明知道,犯事的是人,根本沒有無名妖。”

顧明恪抬頭望向天空,天邊雲層朵朵,聖潔而煊偉。顧明恪靜靜看了一會,說:“我一直想知道,法理和人情如何周全。或許,這就是我來這裡的意義吧。”

——《無名妖》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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