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無名(1 / 2)

謫仙 九月流火 13261 字 3個月前

女皇說完後,李朝歌沉默片刻,說:“這就是聖上今日找我來的用意?”

紫桂宮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那時候高宗還在世,她悄悄跟到行宮,親手主導了一場“救駕認親”。李朝歌有前世的記憶,所以她察覺出來,那個時候的天後已經有了稱帝的心思,沒想到,天後也同樣看出來,李朝歌野心不小。

女皇這麼多年裝作不知,如今突然說出來,總歸是有用意的。

女皇緩慢從台上走下來,她推開窗,從高高的台基上俯瞰皇宮,說:“你是個聰明孩子,朕不妨和你說實話。朝堂上辦公的官員,大街小巷裡跑腿的差役,讀書寫字的文人,軍隊裡打打殺殺的府兵,這些都是男人。你覺得憑什麼,朕可以以一個女人之身,站在天下所有男人頭上發號施令?”

“因為您是皇帝。”

“不。”女皇手搭在窗沿上,低沉而堅定地說道,“因為朕是高宗的妻子,李懷的母親。朕可以靠酷吏威脅群臣,可是酷吏、軍隊亦是男人,若朕真的動了他們的利益,以朕一葉孤舟,如何撼動整片汪洋。他們現在願意容忍朕,不過因為朕是一個寡婦,代不出息的兒子守著家業罷了。等朕死後,這片江山,還是要交回李家男人手裡。”

“再不濟,也該是男人。”

李朝歌沉默了,女皇注目著遠處高大的城闕,說:“朕隻是一個寡婦,曆史上篡權的太後數不勝數,所以他們可以容忍。但如果朕動了將皇位傳給女子的心思,那就是動搖整個帝製的根基,沒有人願意忍的。神都隻是小小的一座城池,神都之外,有十道藩鎮,有諸路節度使,有吐蕃、新羅、天竺,你的武藝可以一敵百,但是,你打得過千軍萬馬嗎?”

“你勢必要依附一個男人,不是丈夫,就是兒子。扶丈夫登皇位大概是最愚蠢的決定了,他日後必然會有三宮六院,也必然會悄悄將你架空,然後把你害死。你唯一的選擇,就是扶持兒子。”

“你姓李,隻能嫁給武家。除非你打算收養彆人的兒子,然後等養子長大了,一舉將你推翻,迎接自己的親生父母入宮。”

李朝歌不答,反問:“為什麼不能是顧明恪?”

“因為朕不同意。”女皇回身,冷靜而殘酷地看著她,“朕並非善人,大禹都抵抗不了家天下的誘惑,朕為什麼要將帝位傳給一個和朕無關的孩子。朕必須保證武家的安全,朕活著時什麼都好說,一旦朕死了,武家稍有不慎就會滿門皆亡。唯獨帝位上坐著武家的孩子,才可保證武氏代代安穩。若是你和顧明恪登上皇位,你告訴朕,你們的孩子,姓什麼?”

李朝歌默然許久,她不認同女皇的想法,但是她須得承認,女皇說的是現實。

李朝歌在民間朝中風評都很好,但所有人見了她,都暗暗提示她營救李懷,根本沒有人想過擁護她,即便她的能耐遠高於李懷。就像男人理解不了女人生孩子有多痛,女人理解不了男人為什麼要三妻四妾,位置不同,永遠不會共情。

女皇這麼要強的人,都不得不承認,她能坐穩帝位,並非因為手段多麼高超,名望多麼深厚,而是因為她是李懷的母親。那些臣子看她,就像看一個年老貪權的老母親。民間家主死後,寡婦代兒子主持家業亦很常見,女皇在天下臣民心裡,就是這樣一個角色。

帝製時代,皇帝是最不重要的一環了,就算皇帝是個傻子,有臣子在,一樣可以治國。永遠不要期望臣子會為了國家好而按才乾挑選國君,他們看重的,唯有江山穩固,中庸平穩。

李朝歌不可能和平地通過繼承登基,而要通過不和平手段,必然需要當權者的強力支持。

女皇似是勾動了心緒,難得說了很多話:“古往今來那麼多太後,唯獨朕捅破這層窗戶紙,掀開珠簾當了皇帝。想以女人身份在這個男人的世界裡占有一席之地,就隻能比男人更狠毒。如果你站在朕的位置上,你重情重義,不忍心趕儘殺絕,甚至講究公正道義,那你從一開始,就當不了皇後,稱不了皇帝。”

李朝歌設身處地地想了想,發現如果她是女皇,她確實走不到女皇這一步。莫說十年布局廢帝自立,僅說前麵宮鬥,李朝歌就受不了了。

但是,李朝歌依然無法認同女皇對於王權的想法:“既然當了君王,就要為腳下千千萬萬百姓負責。酷吏逼供,監聽群臣,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真的是為國家好嗎?”

“那你覺得什麼是為國家好?”女皇看著李朝歌,像是看一個理想的近乎天真的孩子,“大同社會隻存在於傳說中,現實上,每一位有為之君都要殺很多人。你以為你父親就仁義道德嗎,他也殺了不少人,隻不過不是以他的名義。唯有用鮮血威懾住天下,才能讓各地節度使安分守己,不敢屯兵自立。殺一小部分人,就可以讓天下按部就班,不生戰亂,拯救更多性命,這才是為國家好。”

所以,女皇依然不覺得她重用酷吏是錯的,在女皇這個位置上,她隻能如此。李朝歌和女皇誰都無法說服誰,這是她們無法調和的政治分歧。

“朝歌,醒醒吧。”女皇拖著華麗尊貴的冕服,走上帝座,說道,“如果一個皇帝不舍得殺人,那他一定是個昏君。至高者,無欲則剛,自古以來有為之帝皆是孤家寡人,隻有昏君,才沉溺於情感。你狠不下心,不能割舍掉無用的東西,就不能站到高處。現在朝野內外安穩,不過是因為李懷還活著,他們都等著朕死了,然後擁立李懷。朕若是將皇位傳給你的孩子,必然要頂著巨大壓力,商人尚且無利不起早,朕身為一國之主,為什麼要這樣做?”

女皇的意思很明白,女皇可以選擇她,但李朝歌必須投桃報李,保證下一代是武家的子嗣。她必須割舍掉無用的親情、愛情、軟弱、憐憫,成為一個冷酷無情,一切隻以利益為先的所謂“君王”。

李朝歌沒回答,女皇就慢慢等。然而等待的時間比預料久,女皇感到些許不耐:“你想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李朝歌抬頭,她像是突然領悟了什麼事情一般,身姿放鬆,雙眼清明,身上仿佛流淌著一股至清至純的靈氣,“我所追求的公道正義,在你們眼裡一文不值。曾經父親是,如今母親您也是。但我依然想說,為君者,不意味著可以享受特權,也不意味著高人一等,隻意味著有這個榮幸為百姓做事罷了。顧明恪是我的夫君,我願意與他榮辱與共,同生共死。聖上的厚愛,我隻能辜負了。”

李朝歌說完,根本不看女皇的反應,自己轉頭就走。她走出大業殿,隆冬寒風中帶著雪粒,迎麵撲來。李朝歌抬眼望向遠方的佛塔樓闕,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平靜過。

她知道自己今日必然得罪了女皇,但是那又如何,她終於將心裡話說出來了。無論後續發生任何事情,她都不後悔。李朝歌突然很想見顧明恪,她提著衣擺,快速往宮門外跑去。

女皇站在高高的宮殿裡,看著李朝歌跑向外麵,義無反顧,神采飛揚,仿佛奔向的是自由。女皇不由想起方才,她和顧明恪的對話。

她問顧明恪:“你不願意,但是你怎麼知道,李朝歌不願意呢?”

顧明恪似乎輕輕笑了下,篤定道:“她不會。”

到了李朝歌這裡,她也想都不想地說,他不會。

·

顧明恪從皇宮出來後,徑直回了公主府。他從前總覺得公私分明,私人感情不能,也不應該影響公務。但是今天他發現自己錯了,血肉之軀不是機器,沒有人能將感情完全抽離。

於是顧明恪給自己放了假,他都被逼和離了,還上什麼衙。不去了,回家。

公主府的侍女發現今日駙馬竟然早回來了,十分驚詫。她們上前侍奉,小心翼翼問:“駙馬,外麵發生了什麼事嗎?”

要不然,向來守時嚴謹的駙馬為什麼會提早退衙?

顧明恪沒回答,他說:“沒什麼。你們拿茶具過來,現在生火,等她回來時茶味剛好最佳。”

侍女們越發驚訝:“駙馬,您怎麼知道公主會回來?”

顧明恪麵容白皙,眼眸濯如墨玉,整個人姿態從容而舒展。他看向窗外寒冬,低沉但確定地說:“她一定會回來。”

侍女們搬來泥爐,盛上水,精巧的壺蓋咕嘟作響。水泡翻滾到上麵,顧明恪舀了泉水,輕緩澆到水麵上,氣泡又重新沉下去。直到再次翻滾,水麵浮珠,聲若鬆濤,他才把泥爐提起來。

外麵傳來侍女們驚訝的問好聲,顧明恪眼神不動,繼續洗茶。李朝歌從侍女們口中得知顧明恪也回來了,而且正在花廳裡烹茶。李朝歌進入花廳,掀衣坐下,麵前正好放了一盞熱茶。

顧明恪說:“火候剛好。”

李朝歌端起茶杯,看了看桌上兩套茶具,挑眉問:“你特意在這裡等我?”

“嗯。”

李朝歌握著茶杯,緩慢轉動:“可是,你怎麼知道我會拒絕?”

“就像你知道我不會同意一樣,一個道理。”

李朝歌沒有再問,低頭緩慢啜茶。一盞茶喝完後,顧明恪將茶具收起,問:“你為什麼不答應?”

李朝歌撐著下頜,隨意靠在窗前。屋外暖融融的陽光灑在她身上,像是給她鍍了一層金邊。

李朝歌悠悠道:“若是我追求的東西需要以這種方式拿到手,那不要也罷。”

“你不怕我後悔?”

李朝歌因為顧明恪拒絕了女皇,但萬一,顧明恪反悔了呢。

李朝歌輕笑一聲,偏頭,眼眸含光地看著他:“我相信你,不問因由,不論過去未來。”

顧明恪心中仿佛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一時竟不敢看李朝歌的眼睛。顧明恪垂眸收拾茶具,讓侍女將泥爐搬走。

烹茶喝的就是雅致,喝完一盞絕不續杯。但李朝歌欣賞不了這種文雅,說道:“火都生起來了,喝一盞就撤下去多沒勁。拿酒過來,還是燙酒比較起勁兒。”

顧明恪無奈:“哪能用烹茶的爐子燙酒,會壞了味道的。”

“沒關係。”李朝歌毫不在意,“再搬一個爐子過來太麻煩了,反正都要進肚子,不必在乎這些細節。”

侍女很快拿了黃醅酒過來,李朝歌駕輕就熟溫酒。黃醅酒是琥珀色的,和碧綠的夜光杯交相輝映,瑩瑩生輝。李朝歌啜一口,道:“京中多喝黃醅酒,我卻覺得太甜了,喝起來遠不如劍南燒春暢快。”

顧明恪手裡握著酒杯,隻是微微抿了一口,問:“你喝過多少酒?”

竟然還能點評了?

李朝歌笑:“也沒喝過多少。周老頭喜歡酒,我跟著嘗過幾種。”

顧明恪扶著袖子,緩慢將杯中酒飲儘,問:“你很想回劍南嗎?”

當心裡惦記著一個地方的時候,無論看風看雲看雨,哪怕喝一口酒,都能想起那裡的味道。李朝歌低頭看著自己在杯中的倒影,道:“興許是吧。雖然我生於長安,居於洛陽,但我總覺得,劍南才是我的故鄉。”

顧明恪坐到另一邊,將她手中的杯子抽走,說:“你喝了太多,一會該醉了。”

“我沒醉。”李朝歌不承認,但是黃醅酒度數低,酒勁纏上來的時候卻非常快。李朝歌神誌依然清醒,眼前卻湧上一股眩暈,整個人都飄乎乎的。她臉頰緋紅,雙瞳剪水,看人時幽深又專注,勾人極了。

顧明恪被她看得心亂,他不得不捂住李朝歌的眼睛,說:“等這些事情忙完,我們一起去劍南吧。”

李朝歌本來很不滿地扒拉著顧明恪的手,聽到顧明恪的話,她鬆了力道,順著腦海裡的暈眩勁躺到顧明恪腿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