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帝塚(1 / 2)

謫仙 九月流火 16406 字 3個月前

垂拱三年,洛陽早早進入雨季。雨水淅淅瀝瀝落在青石板上,佛塔籠罩在煙雨中,簷角的金鐸迎風作響,叮當叮當。

馬蹄踩碎一地水窪,斥候一路放開了速度,飛快往宮城奔去。兩邊行人慌忙避讓,撞翻了不少攤子。

“乾什麼呢,在京城裡還跑這麼快……”

魏王府內,李常樂聽到揚州傳來捷報,氣惱地摔了扇子。玉墜在地麵上彈了一下,哢嚓碎裂。

李常樂不高興地想,揚州打贏了,李朝歌有了軍功,以後隻會更肆無忌憚。李常樂沉著臉,問:“那李許和李貞呢?”

“吳王和義安公主已畏罪自殺。”

李常樂冷笑一聲:“廢物。”

李許李貞和他們不是同母所生,絕非同類,但李常樂反而希望李許獲勝,至少多堅持一段時間。最好讓女皇意識到民間反對她稱帝,還政於李才是民心所向,這樣,李懷就有機會了。

李常樂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沒有注意到傳信的人臉色驚惶,似乎還有事要說。李常樂越想心情越糟糕,罵道:“又便宜了她。這次回來,他們夫妻不知道要怎麼封賞呢。”

報信的人終於鼓起勇氣,說:“廣寧公主,盛元公主她……死了。”

李常樂一驚,幾乎是從座位上彈起來的:“你說什麼?”

“平定揚州那天,夜裡下了很大的雨,眾將士在慶功宴上被人下毒,昏迷不醒,死傷眾多。盛元公主和駙馬顧明恪出去追殺怪物,俱身亡。”

宮裡,張彥之同樣猛地站起來:“什麼?”

太監低著頭,臉色戰戰:“前線傳來消息,盛元公主死了。現在,報信的斥候正在宣政殿。”

張彥之站在地上,許久腦子都是嗡嗡的。他那天夜裡聽到女皇的夢囈,心知不對,趕緊給李朝歌報信。但是後來他才知道,他的信並沒有送出去,而是一出宮門就被女皇截下來了。之後他被女皇控製起來,即便張燕昌撒嬌賣癡,使勁手段,都沒能進來看他。

張彥之知道,他已凶多吉少。他並不後悔,但他沒想到,他竟然會先一步聽到李朝歌的死訊。

她死了?她怎麼可能死了呢?

張彥之怔鬆地站在地上,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不知多久後,他問:“顧明恪呢?”

“駙馬下落不明,應當,也死了。”

李朝歌的死訊像是一個驚雷,京城大嘩,各方勢力立即亂成一團。東宮黨、梁王黨、魏王黨忙著分割地盤,曾經聲勢烜赫的鎮妖司一下子變得門庭冷落。

時間進入五月,距離李朝歌的死訊傳回京城已有兩個月,無論當初他們多麼震驚、憤怒、質疑,現在都要接受現實。李朝歌死了,顧明恪也死了。

白千鶴幾人的地位霎間微妙起來。他們畢竟是犯人,曾經李朝歌在,無人敢說這件事,現在李朝歌已死,各方麵聲音都冒出來。白千鶴原本也不想當官,乾脆卸了職,重新恢複自由身。

晚上,白千鶴一個人坐在酒樓喝酒。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最後,一個纖細的人影坐到他對麵。

白千鶴依然是那副吊兒郎當、玩世不恭的樣子,他的桃花眼從對麵掠過,聲音裡含著笑:“呦,莫妹子,你來了。”

白千鶴說著要撤酒,被莫琳琅按住。莫琳琅拿過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說:“你明日就要走了嗎?”

白千鶴眉梢挑著,舌頭含糊不清:“誰說的?”

“你騙不了我。”莫琳琅輕輕抿了一口,結果被烈酒嗆了喉嚨,連忙俯身乾咳。白千鶴給她叫了杯茶,放在她身邊,晃悠悠說:“小妹子,不會喝酒,那就彆喝了。”

“我沒事。”莫琳琅依然執著地握著酒杯,問,“你要去江南嗎?”

白千鶴嗤笑:“我四海為家,居無定所,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會在哪裡呢,你怎麼知道我要去江南?”

“她不會死。”莫琳琅定定看著他,說出了這段時間他們幾人刻意避諱的話題,“揚州夜襲,絕對另有隱情。”

白千鶴沉默了。他確實打算去揚州,不為了證明什麼,就是覺得心裡堵得慌。

李朝歌出征時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就把他們幾人全部留下,讓他們維持鎮妖司日常事務。白千鶴沒把這次離開當回事,出征那天都沒有去送她。萬萬沒料到,那竟是他們最後一麵。

白千鶴想過很多種結局,李朝歌被猜忌、奪權、隱居等等,他都能接受,唯獨不能接受一個不明不白的“追殺怪物而死”。她那樣驕傲張揚的人,即便是死,也該死的轟轟烈烈,乾淨利落,而不是被一種黏糊糊的蟲子逼死。

提起李朝歌,白千鶴和莫琳琅都沉默了。莫琳琅又用力灌了一口酒,說:“今日周兄也辭職了。他說荀嫂子肚子大了,他們要換一個清淨的小城鎮生活。”

“那你呢?”

“我?”莫琳琅頓了下,她垂下眼眸,遮住了裡麵的神色,“我要留在神都。”

白千鶴慢悠悠說道:“沒必要。他們不會真正對我們放心,你又是個女子,以後在朝堂上隻會步履維艱。不妨跟著我們走,外麵海闊天空,天高地遠,不比在這裡看那群權貴的臉色強?”

莫琳琅剛來鎮妖司的時候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很多人都幫過她,李朝歌、白千鶴、周劭、荀思瑜,甚至還有隔壁的顧明恪。莫琳琅逐漸變得自信、開朗,待在鎮妖司裡讓她覺得很安全。

但是現在,她的藩籬又被打碎了。李朝歌下落不明,白千鶴辭行,周劭和荀思瑜要搬離京城,偌大的神都裡,又隻剩下她一個人。可是這次,莫琳琅不想再像小時候一樣縮回保護殼中,唯唯諾諾地當鴕鳥。

莫琳琅用力攥著酒樽,她從淺綠色的酒漿裡,第一次看到自己無比明亮的雙眼:“我要留在這裡,查明她失蹤的真相。”

時至今日,莫琳琅依然不肯承認李朝歌死了,隻肯用“失蹤”。

白千鶴歎了一聲,放下酒,難得正經地說話:“沒必要。她的死和以前那些案子不一樣,不是隨便查查就能找出來的。”

“我知道。”莫琳琅如何不知,她自小看人眼色過活,遠比白千鶴等人以為的更了解人心陰暗。她知道這件事牽連甚深,一昧追究很可能會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了。

白千鶴正待說什麼,忽然皺起眉。酒桌上,喝了一半的酒液上下晃動。

白千鶴和莫琳琅猛地站起身,看向城門方向。洛陽正值華燈初上,街上已經宵禁,但酒樓和花街剛剛迎來一天最熱鬨的時候。整條街都被橘紅色的燈光籠罩著,眾人聽到城門口不同尋常的聲音,回頭,詫異地指指點點:“門口怎麼了?都這個點了,還有人進城?”

路人不同意:“最近又沒有大事,等一晚上就好了,為何非要闖夜禁?”

“那到底是誰惹出這麼大的動靜?”

眾人翹首看向西南方向,莫琳琅有陰陽眼,再加上站得高,看得遠,最先發現異常。她臉色猛地一變:“不好,外麵不是人,城門方向籠罩著很濃的死氣!”“

長夏門的守衛也知道外麵的東西不是人,可是他們根本頂不住。那個龐然大物力氣極大,而且像是不知道疼一般,一下接一下撞門。很快,高大的長夏門就被它撞開了。

禁軍慌忙列陣阻擋,可是等城門倒下,他們真正看到外麵那隻怪物的實體時,一個個嚇得雙腿發抖。

這竟然是一個奇形怪狀的猛獸,它虎身狼首,但體型比老虎大了很多,站在地上如一座山一般,隔著老遠就能聞到它嘴裡的血腥味。

這時候,定鼎門那邊也傳來尖叫,守城士兵心裡狠狠一咯噔。完了,有好幾隻怪獸同時衝擊各城門,看樣子,定鼎門那邊已經失守了。

中郎將立刻下令射箭,箭矢像不要錢一樣飛到狼虎獸身上。可是這隻狼虎獸皮糙肉厚,精心鍛造的箭頭在它身上連道白痕都劃不出來。

中郎將心裡一寒,他打算叫支援,結果才一轉身就被狼虎獸撲到。狼虎獸踩在中郎將身上,獠牙和爪子劃過,僅是一眨眼,剛才還說話的中郎將就變成了一堆殘肢碎塊。

守城士兵失去了指揮,刹間潰不成軍。長夏門很快失去控製,怪獸衝入繁華富饒的神都,如進入了大型糧倉,立刻開始大肆破壞。狼虎獸專往有亮光的地方撲,坊市內百姓看到一個怪物從天而降,嚇得尖叫。然而越是這樣越會吸引狼虎獸的注意,它殺得興奮,每次爪子揚起都會帶起一大片血霧,血肉不斷往外飛濺,祥和神聖的萬佛之都眨眼間變成人間煉獄。

白千鶴和莫琳琅趕過來的時候就看到這樣一副場麵,他們見慣了妖怪都覺得觸目驚心。人群拚命推搡,瘋了一樣往外跑,白千鶴艱難地躲避人群,一時不注意就和莫琳琅失散了:“琳琅,小心。”

莫琳琅雖然天賦異稟,但是她沒有力氣也沒有武功,在這種混亂的環境中無異於一個弱女子。莫琳琅想要走到白千鶴那邊,但受驚的百姓拚命推搡,莫琳琅又是逆流,根本站都站不穩。她不知道被誰推了一把,不慎摔倒。視野所及都是亂七八糟的腳,好些人看也不看就向她踩來,莫琳琅的臉立即白了。

危險時刻旁邊傳來一股大力,直接把她拎起來。莫琳琅嚇得手腳冰冷,一陣陣後怕。她回頭,發現救她的人竟然是周劭:“周兄?”

周劭一手拉著莫琳琅,另一手護著荀思瑜,慢慢退到牆角。她們兩個女眷靠著牆,總算能站穩了。荀思瑜捂著肚子,臉色很不好看,她深深吸氣,問道:“琳琅,你還好嗎?”

莫琳琅點頭:“我還好。思瑜姐,你怎麼樣了?”

白千鶴也趕過來了。狼虎獸還在背後大肆破壞,他們聽到孩童的哭喊聲,臉色都極差。

抓妖怪是鎮妖司的職責,但他們的指揮使死的不明不白,他們實在不想繼續給朝廷賣命。白千鶴最先開口道:“嫂子還在懷孕,不能再待在神都了。周劭,你帶著嫂子從城門走,我給你掩護。”

周劭沉默地守在妻子身邊。他人長得凶,再加上他那身肌肉,不說話的時候陰沉沉的,像座鐵塔一樣嚇人,可是現在,他護在懷孕的妻子身後,始終周到細致,小心翼翼。

荀思瑜看到周劭良久沉默,心裡已經明白了他的想法。荀思瑜說:“我走不了多遠。何況,就算我們冒險離開了洛陽,一旦洛陽失守,天下必將大亂,到時候,我們又能往何處安身?”

荀思瑜看向周劭,柔軟的手輕輕覆上他的鐵臂:“我一個人沒關係,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白千鶴飛快道:“那隻怪物不是一個人能對付的。周劭,你已經從鎮妖司退出了,何必管他們死活?嫂子的安危要緊,你先帶著嫂子出城吧。”

白千鶴是賊,沒什麼道德約束,對朝廷更談不上什麼忠誠。他之所以留在鎮妖司,隻是因為好玩。現在,他不想玩了。

周劭沉默許久,用力握了握荀思瑜的手,然後小心地把荀思瑜放到白千鶴身邊。他總是沉默寡言,這可能是他說過最長的話:“思瑜說得對,若京城都能被怪物攻陷,外麵又有哪裡是安全的?這裡是天子腳下,皇帝宰相、達官貴人都在這裡,就算真的有怪物,神都也是最後一塊淨土。我不想讓我的孩子生長在亂世中,白千鶴,一會她和孩子,就拜托你了。”

莫琳琅一聽,不由急道:“周大兄!”

周劭束了護臂,對著白千鶴鄭重抱拳:“拜托你了。照顧好思瑜和琳琅。”

說完,周劭就轉身,大步向狼虎獸走去。走出拐角時,他停下腳步,回首深深看著荀思瑜:“如果生出來是兒子,就叫周崧,如果是女兒,就叫周姮。”

荀思瑜眼裡已經滿是淚水,她含著淚點頭,道:“好。”

周劭遠遠看過狼虎獸,他知道這個東西體量不小,但是等真正站在它麵前,周劭才知其可怕。這隻狼虎獸四肢強健,身形龐大,噴出來的鼻息像陣風一樣,吹得人站立不穩。它既有老虎的凶殘猛烈,又有狼的狡詐靈活,光尾巴一掃,就能把人攔腰打斷。

狼虎獸察覺到來了新的人,它壓低身體,緩慢地轉著圈,饒有興味地觀察獵物。

周劭渾身緊繃著,手臂上的線條像鐵一樣堅硬。周劭鬆了鬆肩膀,正要掄著拳頭上前,忽的被一個人拉住。

周劭回頭,意外地看到了熟悉的人。白千鶴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說:“你就打算赤手空拳和它硬乾?”

街巷裡吵吵嚷嚷,到處都是慘叫聲。黑暗中,周劭的眼睛亮得像炬火:“你怎麼沒走?”

“我千手盜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白千鶴又看了眼前方的狼虎獸,說,“狼精明的很,強攻不行,還得智取。你這種大塊頭隻會蠻乾,少了我,你成不了事。”

此刻不必說那些煽情話,周劭隻是用力拍了拍白千鶴的肩膀,一切儘在不言中。白千鶴沒有再廢話,飛快地扔給周劭武器,道:“它的皮毛刀槍不入,但嘴裡麵應該是脆的。一會我跑到前麵引誘它張嘴,你趁機用鉤子紮入它上顎,然後拉住它。我就不信,我一刀一刀砍死靶子,還磨不死它。”

從狼虎獸嘴邊跑過?周劭皺眉,沉沉地看著他:“小心。”

白千鶴什麼也沒說,一溜煙跑走了。白千鶴仗著輕功出眾,故意站到狼虎獸身前,屢次挑釁。狼虎獸被激怒,張大嘴怒喝一聲,發狠朝白千鶴咬來。

狼虎獸體型龐大,行動迅速,咬合力驚人,白千鶴好幾次險險擦著牙縫躲開。白千鶴那邊的情況越來越驚險,周劭一動不動盯著狼虎獸,突然瞅到機會,立即拿起鐵爪,朝狼虎獸上顎拋去。

周劭力道驚人,竟然還真的穿過狼虎獸牙齒,紮入了口腔血肉中。狼虎獸吃痛,用力掙紮,周劭牢牢拽著鐵鏈,拚儘全力將它困住。

周劭的腳在地上踩出深坑,胳膊繃得像鐵一樣。白千鶴見到機會,趕緊攻擊狼虎獸的眼睛、嘴巴、腰部,攻擊任何一個他知道的狼和虎的弱點。但狼虎獸並不躲閃,白千鶴心裡覺得詭異,他抬頭,那一瞬間仿佛從狼虎獸臉上看出來笑意。

白千鶴立即意識到不對,然而根本來不及提醒周劭,狼虎獸猛地咆哮一聲,呼出來的氣流把白千鶴遠遠拋開。白千鶴忍著疼爬起來,他來不及查看自己的傷勢,趕緊去看周劭的情況。結果前方出現的一幕,差點讓白千鶴心臟驟停。

周劭已經被狼虎獸拉到身前,狼虎獸張大嘴,直直朝周劭咬去。它嘴裡的鐵鉤已經脫落了,他們費儘心思、豁出性命發出的攻擊,竟然連它的皮都沒有蹭破。

白千鶴心裡生出巨大的絕望,竟然這樣都不行嗎?眼看血盆大口即將刺穿周劭,周圍沒來得及逃走的百姓都彆過眼,不忍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