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意向一位不熟悉的先生描述自己的身體健康狀況,但也不願繼續加深這個誤會,便真假參半地解釋道:
“伯爵先生,我非常讚同您的看法。傾訴,尤其是向信任而親近的人傾訴內心的真實想法,足以令受過傷害的焦灼心靈獲得清涼的慰藉和溫柔的撫慰。但是我要聲明的是,我並沒有強忍悲傷,也不會鬱結於心。
“我剛剛—
—隻是因為遺憾感慨而忍不住落淚。您知道的,烈火無情,它不僅能吞噬鮮活脆弱的生命,毀掉珍貴而豐厚資產,還能湮沒美好的往昔歲月。
“這裡,這座彆墅中,到處都有著我們一家三口共享時光的溫馨記憶。那裡,是我套間的位置,裡麵那些被燒毀的家具都是我母親生前親自挑選的……可惜如今都已經化為灰燼。”
這番解釋令麵色蒼白的男人沉默了下來。無論何時何地,無論是愛德蒙·唐泰斯還是基督山伯爵,無論是曾經那個開朗樂觀的年輕船員還是如今這個殫精竭慮的複仇者,都無法不為溫馨美好的親情而動容。
他自覺已經和人生的幸福失之交臂,便總是不由自主地希望善良正直的人能被天主格外眷顧。
哪怕他經常稱自己是冷漠自私之人,並且對這個從未保護過他的社會毫無期待與認同,甚至甘願遊走在叛逆與罪惡的邊緣。可是總會有偶爾的那麼一兩次,他依舊無法徹底剝離曾經那個年輕幸福的馬賽船員天性中的坦誠與真摯。
“萬帕毀掉了您和您父親的珍貴財富,還差一點讓死神將您從聖費利切伯爵身邊奪走,可是你們依舊寬恕了他。”基督山伯爵歎了一口氣,語氣有些不易察覺的異樣。
“我們並未寬恕他,”裴湘立刻搖頭否認,“我們對於萬帕先生的報複,是緩慢而持久的。並且我也十分確信,對於萬帕先生那樣的人來說,比起禁錮自由,被斬斷了出人頭地之路才會更加痛苦。”
“不,你們本能夠做得更加徹底一些,但卻保有了自己的原則。”
伯爵搖了搖頭,眼底深處有些輕微波動。
旋即,他不再繼續討論報複方式這個話題,而是如同突然心血來潮似的,好奇問道:
“聖費利切小姐,如果路易吉·萬帕能再沉得住氣一些,沒有陷入您設下的語言陷阱中,沒有讓您抓住漏洞和確實證據……但您內心深處又已經認定了他就是真凶實犯。那麼,您要如何做呢?眼睜睜地看著仇人無罪離開嗎?”
“沒有證據,自然就不能給萬帕先生定罪。”裴湘篤定地答道。
哪怕她此前二十年從來沒有、也不需要考慮這樣的問題,但她此時依舊毫不遲疑地給出了自己的選擇。
“一個仇人而已,他已經對我造成了傷害,難道我還要為了傷害過我的人改變自己的原則信仰嗎?尤其是當我的原則信仰是被愛灌溉培育而成的。嗬,那可太不值得了!他配嗎?他不配的。”
“因為愛嗎?可是如果堅守一份由愛培育而成的原則信仰,那狡詐邪惡之徒就有可能永遠也得不到應有的懲罰。況且,這世上永遠缺少聲張正義之人。”
“不會,善良不等於懦弱和蠢笨。一次失利,不等於次次失利。我肯定會在屬於我的原則底線內,完成我的報複行動的。並且,我也從不指望彆人為我聲張正義。伯爵先生,複仇這種事,無論從哪方麵來說,自己親自動手才是最佳選擇。”
“小姐,您從不考慮走上寬恕之路嗎?”基督山伯爵試探地問道。
倘若是旁的年輕人對他說出了這樣激烈的觀點,他大約會判斷一番這是否是獨屬於年輕人的虛張聲勢與叛逆熱血。可是眼前這位小姐之前已經證明了她的實力和手段,所以伯爵便認真考量與對待。
“寬恕?什麼樣的寬恕呢?”裴湘疑惑地望著基督山伯爵,“把仇人逼到絕境後,遊刃有餘地選擇放手,才是寬恕。但是在此之前,何談寬恕呢?自欺欺人嗎?當然,我說的這一切是建立在真正的仇恨之上的。”
說到這裡,裴湘忽然朝著基督山伯爵靠近了半步,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雙眼,涼聲問道:
“伯爵先生,你提
出這樣的疑問,是希望我能寬恕路易吉·萬帕先生嗎?是希望聖費利切家族不再阻止萬帕先生飛黃騰達嗎?”
“當然不是!”基督山伯爵愕然道,“我隻是……”
“您隻是對路易吉·萬帕先生的某些遭遇懷有一種格外的、超乎常人的同情,對不對?我從一開始就察覺到,您的身上有著一種憤世嫉俗的氣質。您曾經遭遇過苦難嗎?您遭遇過的苦難令您認為我應該寬恕一個縱火犯嗎?”
“不,我想您完全誤會了,小姐。”
“苦難”一詞讓伯爵的呼吸有一瞬間混亂,但他很快又找回了鎮定。他恍然記起,自己剛剛說抱歉的時候,眼前的年輕姑娘隻是笑著說,她父親諒解了他,卻從來沒有提起她自己的態度。
——這可真是個記仇的姑娘。
“如果說我曾經同情過萬帕先生,並設想過如何幫助他,這是千真萬確的,但這種想法是建立在萬帕先生確實無辜這個事實之上的。而當我知曉萬帕先生犯下的罪行後,所有的同情就都消失了。
“聖費利切小姐,我更不認為您應該寬恕一個縱火盜竊犯。相反,我之前一直在問我自己,如果換做是我,會不會像您那樣仁慈,毫不猶豫地答應萬帕的交換條件——尤其是在得知這幢彆墅對您和聖費利切伯爵的重要意義後。”
聞言,裴湘眸光微轉,她依舊凝視著基督山伯爵,隻是眉目間的挑釁之意已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意味深長。
安靜了片刻後,她用一種好似玩笑的輕鬆語氣感慨道:
“伯爵先生,你知道嗎?其實在這一刻,我險些誤認為我們是在討論你對複仇這件事的態度,而不是我的。”
同樣,在這一刻,愛德蒙·唐泰斯在麵前這位貴族小姐身上感受到了一種不致命的危險,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