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宴(三合一)(1 / 2)

貴妃裙下臣 山間人 17181 字 3個月前

李令月望著裴濟難得軟化了幾分的堅毅麵龐,眼神閃了閃,竟是浮上一層細細水霧。

她垂眸瞥過已被飲空的酒杯,忍著哽咽道了句“多謝表哥”,便低著頭起身,快步離開這一片歡宴之地,往麟德殿中一處早已尋好的偏僻偏殿去了。

身邊的宮人悄悄向太後與李景燁低語數句,道公主有些不適,先下去歇息。

太後與皇帝二人本都有些心情不愉,方才也瞥見了李令月往裴濟那裡去,隻當她又被裴濟冷落,心下不快才離開,便也不多管,隻命那宮人好生照看。

便在這時,人群之中忽然傳來一陣驚呼。

原來方才去更衣的麗質,此刻已隨一眾樂師們緩緩步上台去了。

比之方才,她又稍做了一番裝扮。

烏發盤作雲髻,斜插一支鳥雀銜珠金步搖,隨著行走的步伐慢搖輕顫,彆具韻致。眉間貼了抹金粉相間的海棠花鈿,在燈火交映下熠熠生輝,更襯得眉目如畫,顧盼生姿。

精致美豔的麵與修長纖細的脖頸間,除了雙唇塗脂外,不施粉黛,可饒是如此,肌膚卻通透無暇,瑩白勝雪,再配一身火紅榴花舞裙,更襯得美豔嫵媚,令人萬物黯然失色。

殿中千人,皆移不開眼,先是不約而同地靜了一靜,隨即驚豔讚歎之聲不絕於耳,不少娘子更興奮地討論起貴妃這一身裝扮,料不到半月後的長安,女子敷鉛粉之風便會過去大半。

而最高處,皇帝與身邊眾人則心思各異,一時都將目光放在台上之人身上,再沒人注意李令月的離開。

不多時,但見麗質衝眾人微彎腰肢,隨後示意樂師們奏樂。

一曲《春鶯囀》隨即奏出。

樂聲如春日晨起時的鶯啼,由空靈婉轉,漸至歡快活潑,麗質的舞姿也隨之由柔軟靈動漸漸變得輕盈熱烈。

她腰肢柔軟,寬擺如柳枝,偶爾彎折,顯出驚人的纖細,時不時引座下眾人驚豔高呼。

大約是因她生得比舞姬們都更美上幾分,這分明是常見的軟舞,卻偏偏被她跳得極富感染力。不多時,座下飲了酒的男女竟有不少已開始隨樂聲與她共舞。

夜宴氣氛一時被推至高|潮。

裴濟望著台上的麗質怔怔出神。

自她方才登台時,他心底的鬱結便好似掃去大半,漸漸化作幾分壓抑不住的燥意。

那一抹火紅的身影漸漸與那日太液池邊涼亭裡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他腦中有片刻混沌,莫名想起那一日,在紫宸殿外,她曾說會再為他跳一支舞。

可今日的舞卻是獻給陛下的壽誕之禮。

他眼神黯了黯,努力克製著心底再度漫溢而出的陰鬱與燥意。

然而不知為何,那一團糾結在一處的複雜情緒卻沒有半點熄滅下去的趨勢,反而慢慢漲開,繼續侵蝕著他心底隱秘的角落。

他暗暗蹙眉,擱在案下膝上的雙手悄然捏緊成拳。

台上樂師們奏出的樂曲漸漸止息,麗質的舞也趨近收攏之勢。最後那一刻,她放柔腰肢,輕點腳步,雙臂舒展時帶起絲帶與廣袖翻飛,如倦鳥歸林一般,收攏身軀,慢慢伏跪在地。

一時眾人屏息凝視,呆怔一瞬,方回過神來,紛紛擊掌讚歎。

麗質緩緩起身,衝不遠處的李景燁微微躬身行禮,柔聲道:“妾向陛下獻醜了。”

李景燁此刻也沉浸在驚豔震撼之中,平淡溫和了一整日的麵容終於露出真心而喜悅的笑容。

他知道麗質美貌異常,也見過無數技藝精湛的舞姬跳過《春鶯囀》,甚至如今宮裡的幾位才人中,也有曾給他跳過此舞的。

可他卻沒料到,由美貌異常的麗質跳出的一曲《春鶯囀》卻比他見過的任何一次都更令人驚豔難忘。

他親自步下座去,行至台上麗質身邊,眾目睽睽之下彎腰托著她的雙肘將她扶起,揚聲道:“貴妃一舞,足令萬物失色,朕今日得見,實是大幸。”

皇帝讚譽至此,旁人自然紛紛附和。

麗質莞爾:“蒙陛下不棄,妾慚愧。”

李景燁牽著她的手將她重新帶到自己身邊坐下,示意台上演出繼續,隨即也不顧太後厭惡的神色與嬪妃們羨慕又嫉妒的模樣,轉頭捏了捏她的手,輕聲道:“麗娘的心意,朕看到了,今日成千上萬的賀禮,都不及麗娘的這一個。”

“陛下喜歡就好。”她微笑,拿了帕子拭額角的汗珠,起身道,“妾還需往偏殿沐浴更衣,請陛下恕罪。”

李景燁鬆開握著她的手,滿是憐愛,點頭應了,目光直望著她的身影消失,才慢慢收回。

太後始終冷眼旁觀,此刻見他如此模樣,不由感到一陣無力。

她麵色疲憊,衝李景燁擺擺手,道:“我年歲大了,有些撐不住了,這便要回長安殿去歇下了。”

李景燁見狀,知道母親心中不快,麵上的笑意也跟著淡了些。

他親自從座上起身,衝太後躬身拱手,恭敬道:“朕的壽誕本也是母親受難的日子,朕在此與眾人同樂,卻又讓母親勞累了,是朕的不是。”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又親手養到這樣大,太後聽罷,心中也生出幾分感慨與不忍,最終輕歎一聲:“罷了,陛下不必擔心我,且與群臣同樂吧。”

說著,又與大長公主招呼了一句,也不必何元士送,由身邊的宮人攙扶著回長安殿去了。

太後一走,原本力求端莊溫婉的嬪妃們便稍稍放鬆了些,趁麗質不在,也同皇帝說著話。

殿中歡笑作一片的人們漸漸又歡笑作一片。

裴濟卻默默垂眼,沉默不語,隻覺心底隱隱裝著一團火,還未燃起來,卻讓他有些莫名的難耐,連心神也止不住地渙散。

見天色差不多,他便欲起身往宮中各處去巡查。

自成為大將軍後,每逢宮中大宴,他都會中途離開,四處巡查,以防意外。這幾乎已成了慣例。

然而就在他站起身,目光不經意自周遭瞥過時,卻發現身旁原本正坐著沉默飲酒的睿王竟已不知所蹤。

他動作微頓,飛快地掃一眼其桌案上飲得剩下半杯酒,不由蹙眉。

隻是心中那一團火令他有些煩躁,並未深究,隻衝陛下和母親拱了拱手,便轉身往外退去。

待退出人群,離開主殿,他隻覺燥意仍未消退,反而有緩慢地加重的趨勢,不由更加快腳步。

主殿附近還有往來的內侍與優伶,他未如往常慣例一般先去麟德殿各處偏殿巡查,而是徑直步出,順著龍首原緩坡下行。

殿外空闊,秋日涼風吹來,終於令他神思暫且清明了些。

方才那女人在台上豔麗的舞姿再度自腦中閃過,他微微晃了晃腦袋,隨即卻回想起睿王空空如也的座位。

雲來樓裡的對話漸漸在耳邊回響。

他猛地一激靈,倏然收住腳步。

那女人離開主殿去更衣,睿王恰也消失……而且,似乎不止他一人發現,方才離開時,他恍惚間看到陛下的目光,也正落向那張空著的座位!

他暗道一聲不好,腦中的混沌與難耐登時去了大半,轉身便重新回麟德殿去。

……

麟德殿西側的一處偏殿裡,麗質才沐浴過,烏發仍高高盤著,拿起一旁搭在屏風上的淺色羅裙換上。

她是貴妃,不能與今日數以千計的伶人在一處更衣梳洗,教坊史便特意替她尋了這間離正殿稍遠的偏殿作更衣休息之處。

此刻正殿中笑鬨歌舞聲不斷,此處卻是鬨中取靜,格外適意。

方才那一舞後,她有些四肢酸軟,眼看正是宴酣之時,她不願回殿上,便欲在此小憩片刻。

隻是才在榻上不久,春月便急急奔來,輕聲道:“小娘子,睿王果然過來了!”

麗質一下睜眼,目光也即刻清明起來。

先前在殿上時,她便總有些惴惴不安,隱隱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於是方才更衣沐浴,就多留了個心眼,讓春月將外間的窗開著,觀望遠處長廊,果然便見睿王來了。

她毫不猶豫自榻上起身裹了件披帛,拉著春月便從門邊閃身而出,躲到廊下拐角陰暗處,噤聲不語。

李景輝是睿王,犯再大的錯也是皇家子弟,有太後護著,她卻不能掉以輕心。

千秋節觸皇帝的逆鱗,她不死也得脫層皮。

不出片刻,李景輝果然步履沉重地靠近殿門處,還不猶豫地抬手輕叩門板:“麗娘,你可在裡麵?”

屋裡自然無人應答。

遠遠的,麗質從暗處隱隱看見李景輝剝落頹唐的麵上有幾分焦躁與迫切,似有滿腹的話要說。

等不到回應,他隻猶豫一瞬,便深吸一口氣,伸手便直接將門推開,眼前的情形卻令他一愣。

屋裡樹支燈燭都靜靜燃著,將相連的內外兩室照得格外敞亮,香爐中的香煙也正嫋嫋升起,空氣裡除了幽香,還帶著曾沐浴過後淡淡的水潤霧氣。

獨獨不見人影。

他呆立在門邊,似乎滿腹愁緒找不到宣泄的地方,一時回不過神來。

拐角處,麗質屏息凝神觀望著,正想悄悄離開,卻忽然見不遠處的廊邊,又有人正快步行來。

那人一身明黃常服,步履極快,身後的兩個內侍躬著腰追趕不及,隨著漸漸靠近,已能看清他麵上的陰鬱與怒意,正是李景燁。

隔著數丈距離,他忽然停住腳步,望著敞開的門邊怔怔發愣的弟弟,隱忍許久,終於冷冷開口:“六郎。”

立在門邊的李景輝渾身一僵,緩緩轉過身去。

兩個內侍悄悄退開。

二人對視片刻,李景輝喚了聲“陛下”。

李景燁一步一步走近,先往空無一人的屋裡看了一眼,隨即麵無表情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自數月前的婚儀之後,兄弟二人幾乎沒再私下獨處過,此刻正麵相迎,再沒了從前的親近。

李景輝咬了咬牙,直言道:“我來找麗娘。”

“放肆!”李景燁幾乎是立即厲喝出聲,望著弟弟的眼神裡俱是冷厲的壓迫與威勢,“麗娘的名諱,是你能直呼的嗎!”

李景輝冷笑一聲:“我怎麼不能,陛下彆忘了,她可是我的王妃,是與我行過婚儀的,我既未與她和離,也未寫過休書,她自然還是我的妻子。”

“她不是你的王妃。”李景燁麵色陰沉,話語裡已經沒了半點身為兄長的溫度,“你大可去宗正寺的譜牒上看看,看看她到底是你的王妃,還是朕的貴妃。”

“你!”李景輝震怒不已,年輕意氣的脾氣被徹底激發,開始口不擇言起來,“你不過仗著自己是天子罷了,若非如此,你以為麗娘會願意入宮嗎?你將我與麗娘強行分開,朝中上下,乃至天下百姓,無數雙眼睛都看著呢,你若不是天子,隻怕早已被人唾罵鄙夷,再抬不起頭來!這天下,哪有搶親弟弟女人的兄長!”

他一番話說得激動不已,字字誅心,卻反而讓李景燁原本要噴薄而出的怒火漸漸平息下來。

他麵無表情地望著弟弟,目光冷淡得仿佛在看腳下的螻蟻。

“是,朕就是仗著天子的身份。你呢?你又仗著什麼?仗著母親的偏寵嗎?可惜,朕是萬民之主,天下的的一毫一厘都是朕的,朕不但可以要你的女人,朕也可以將你廢為庶人,更可以要你的命。這便是權勢。”

說著,他輕歎一聲,似乎不過一瞬,又恢複成個關心弟弟的好兄長。

“六郎,你已及冠,卻為何還是這樣天真?果然是母親從前太縱著你了。明年開春,朕會替令月在新科進士中擇才俊,屆時也會替你再在貴女中擇一位配得上你的王妃。如今大魏雖是太平盛世,可你身為皇室子弟,不該沉溺於一己私欲,也該將心思多放在大事上了。”

李景輝錯愕地望著他,仿佛頭一次看清眼前這位從小尊敬的長兄。

身為皇子,他雖從小養尊處優,得父母寵愛,卻也知道自古以來,皇室之中父子反目、手足相殘的事並不鮮見。

隻是他一直就明白,長兄是太子,將來會繼承父親的皇位,而他隻做個閒散宗親,便能安樂一生。

他看來行事張揚,放浪不羈,可心裡卻始終明白什麼是自己的,什麼不是自己的。他也一直認為自己與長兄多年默契,隻要他不覬覦那個位置,長兄定不會虧待於他。

他哪裡是天真不經事?不過是表明自己的態度罷了。

不論如何,到底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血脈相連,兄友弟恭在皇家雖少,卻也不是沒有。

可直到今日,他才意識到,長兄似乎並不是這麼想的。

他這個弟弟在長兄眼裡,也不過是草芥。

“是我天真了。”他忽然冷靜下來,默默垂下頭去,本就瘦了些的身影顯出幾分慘淡,“陛下心懷天下大事,區區婚事,不勞陛下操心。今日陛下千秋,願陛下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鬆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說罷,他轉身快步離開。

李景燁仍立在原地,望著空無一人的屋中一動不動,片刻後,方雙手背後,轉身離開。

長廊中複又空無一人,隻隔著的高牆外有恢弘的樂聲與眾人的笑語聲傳來。

麗質隱在暗處,麵色有些冷,直等到被春月扯了扯衣袖才回過神來。